程阙感受到手腕上沉甸甸的力度,却忽然感受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像是纵使经年历久,依旧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只是来得有些晚。
又走过一小段路,前方忽然再次明亮起来,序沂的手也在此时松开,袖口骤然一轻。
程阙脚步微顿,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向前走着。
面前大概就是鬼界留存生死簿的地方。
头骨堆砌成的台面上,三盏苍白烛火惨兮兮燃着,台子中间放置着一本泛黄的厚本子。
那小鬼还在围着序沂喋喋不休,软磨硬泡求对方不要隔三岔五地下来逛逛。
趁此间隙,程阙潜步移到生死簿面前,小心将扉页打开。
上面密密麻麻,便是人的生辰,阳寿,以及千奇百怪的死因。
有人因水火灾害而死,有人因饥荒病痛而死,有人因双修不慎而死,有人因辟谷不当而死……
翻了几页,程阙忽然发现,这生死簿倒像是按照门派排列的。
首先是闻名的几大门派,随即是一众小门派,最后是一些无门无派的修士和百姓。
他翻遍了无门的剑修,并未看见向言的名字。
怕是被自己漏掉了,程阙又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遍。
向言没死?
这如何可能,若是没死,那他的魂魄又在何处。
他不禁无意识地向前翻了几页,七门剑派的一列姓名映入眼帘。
排列在前的是一些已经飞升的上仙,唯有言清夫妇二人。接下来,便是掌门长老等级的人物。
程阙还在其中看见了三年前在大比中殒身的七门长老,死因是——未知。
他蹙眉,正想继续往下翻。
书页却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合上。
“时候不早了,爱徒。”序沂的声音在烛火中飘散,显得有些闷。
“该动身去玄山崖了。”
程阙只能就罢。
但他却觉得,序沂是因为看到他在翻阅七门部分,才把他叫走的。
可按理不应该,向言在自己重生前并未被七门收为弟子,就算死了也不会是七门的魂。
回程的路上,序沂走得有些快。
若是一般人,或许只会觉得序沂急着赶往玄山崖。但程阙却觉得,序沂似是又有些生气。
毕竟他看过序沂太多次,对他也太了解了。
序沂每当被激怒的时候,就一句话不说,回到院落中用凝白剑挥动着令人胆寒的剑光。
他前世在与同门比武时丢落了佩剑,对方也是如此表现。
又走到了那段黝黑的窄路,但序沂却再没有回头来牵住他袖口的意思。
程阙竟感受到一刹那的恍然,随后便是丝毫不掩饰恶意的自我嘲讽。
他已经用“向言”这个身份,偷来了太多关照与奢侈。
奢侈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低头快步向前走着,没走十步,却整个人撞上一腔凌冽扑鼻的香气。
他抬头。
序沂的声音依旧生硬冷漠,“你在我前面走。”
程阙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要说些什么。
直到对方用那能徒手掰断铁刃的右手,十分克制地捏着他僵硬的肩膀,向前一扳。
他被推得向前踉跄几步,而身后传来对方稳定且轻的脚步声。
程阙微怔。
而就在那瞬间,程阙忽然听见他们行走的窄路中,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声。
且此起彼伏,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二位不必担心,只是路过去生死簿登记的魂魄罢了。”在前面带路的小鬼回头高声道,“他们绝对不会过来。”
话音未落,一名绿衣女子便迤迤然走入几人视野中。
程阙:“……”
此时他们正巧穿出那条窄路,周遭骤然明亮起来。
程阙刚把视线从那女鬼身上移开,又不可置信地猛然转回去。
这女子她见过——正是被灭门的严府家中长女。
她容貌清秀,只是不知为何自小有些疯癫。
程阙还记得之前他为徐瑾求药时,正巧在堂院内看见她坐在井口上发呆。
她看见程阙衣服上的纹饰,还腼腆笑道,“小公子可是七门中人?他们都说七门的序公子俊美得很,与你比起如何?”
当时程阙答,“霁寒真人俊美至极,过目难忘,我比不上他半分。”
女子笑得更欢了。
地府内,女子径直朝序沂走去,声音有些尖锐,“这不是七门山派的序公子吗?”
“你怎么……死了呀。”她说着抬手向序沂肩头摸去,“你怎么死得这么惨,你肩上的阳火呢?”
她指甲长且锋利,上面还带着些许红色的肉末。
序沂的神态向来没什么起伏,极少露出激烈或是失态的模样。
他入鬓的长眉微不可见地一蹙,向后退一小步,右手用力按在剑柄处。
而出口处亦极为狭窄,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通,一面是阴曹地府二门,一面是烛火焰然的大堂。
程阙就站在大堂处。
那女子继续向前逼近,有几次指甲几乎触到了序沂的肩。
程阙在不远处看着,头脑中忽然泛起一-股强烈的、久违的,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厌恶情绪。
不是因为严家女子本身,而是针对任何人。
任何人触碰序沂,他都厌恶得很。
那毕竟是前世自己万般仔细挂在心上,直到最后也不舍得说喜欢,不舍得触碰的人。
他不想任何东西去玷污对方那一身白衣。
序沂退向了背离程阙的方向,身后正是两扇大门。
转眼间,绿衣女子已经将他逼到“阴曹”门口,甚至再一步,他就要从门中退出去。
序沂没再后退,步伐在门前稳稳停住。
在女子双手再次前伸的那一瞬,寒光乍现,凝白出鞘。
“真人手下留情!”那小鬼边哭边嚎,“魂魄若是在见到生死簿前死了,就永世不得超生了!快来人啊,把她给我拉走!”
程阙以为按照序沂的性子,大概会不顾小鬼的劝告,将女子劈砍得粉碎。
但下一幕的情景令他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只见凝白剑定格在堪堪出鞘的前一瞬,再没动一寸,而序沂脚步也坚稳得并未后退一步。
可就在那瞬间,女子的指甲猛地刺入序沂的右肩处。
刹那间,程阙觉得整个世界都定格了,脑子宛若被按在水下般嗡嗡作响。他甚至能听见指甲刺进皮肉中,那疼痛而闷重的声音。
刺得深,鲜血甚至并未溅出,只是在那伤口处逐渐晕染。仿佛一滴又一滴丹红滴坠在雪白裘衣之上,绽开妖冶的花纹。
序沂在剑修界是神一般的存在,程阙从未见到有人伤过他。
这视觉冲击过于剧烈,以至于程阙分不出任何心神去思考其他的东西。
比如序沂为何没退向大堂,而是退向逼仄的门口;
比如他为何宁被刺伤也不愿提剑伤人魂魄,为何强硬地不愿后撤那一步,迈出门外。
一缕血光猛地从他手中窜出,那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趋避符,却被他掷出了歃血咒符的气场来。
红光直冲二人奔去,绿衣女子仿若被火焰烫到手一般,跳身向后,踉跄几步倒在地上。
她仿佛骤然清醒一般,看向序沂的眼里满是惊诧。
刚刚的喧嚣声吸引来了一众小鬼,他们见女子倒地,连忙三下五除二地把人拖进窄路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女子身上,除了序沂。
他的目光那样冷,又那样重,仿佛雪山中一把生锈的钝刃,却泛着凛然的寒意。
他径直看向程阙的右手,配上肩上不断流血的伤口,竟有种无端的森然之感。
看得人心神巨震。
画符的指法尚未收回,食指微曲着含在掌心中,看上去却有些荒谬的意味。
程阙狠狠握拳,用力将刚刚符文的痕迹扼杀在股掌之中。
直到十指生疼。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
或许是愤怒,气那女子僭越,更气序沂丝毫不躲。
那无论何时都淡然清冷的神色,前世刺他对穿时如此,今日被刺对穿时亦然。
直到两人被那小鬼一边鞠躬道歉,一边从地府门中送出去时,程阙还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序沂简单用凝气封住了血口,再将狐裘向里拢去,如此从表面便丝毫看不出他身上有伤。
除了他走路时肩膀有着微不可察的僵硬。
程阙想装作熟视无睹,但或许是对方身上的血腥味过于浓重;或许是那淡漠的眸子中卓然到略显孤僻;
亦或许是那晚的桂花糕依旧带在身上,偶然散发出微甜的气。
他足下未停,却转回头去,生硬问道,“你刚刚怎么不躲?”
“一道伤而已。”序沂淡声答,“但我若是伤她,她便再无转世的可能。”
那瞬间程阙竟觉得可笑,他想问,为何他不忍伤一个没什么交集的女子的魂魄,却忍心亲手将长剑刺进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徒弟心口里。
但有些话,换了八年时机,甚至换了个面皮,便再难问出口。
他终究只是沉默着迈上梵苍的背,背对着序沂坐到它脖颈处的角落里。
随着巨鹰骤然起飞,猛烈的寒风劈头盖脸地砸到程阙的脸上,他这才略为冷静下来。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回身向序沂的结界处走去。
他还要问对方关于生死簿的事情。
程阙记得此生来到七门山的第一天,乔和警告他,绝对不能硬闯真人结界,否则会被真人强悍的气感撕成肉泥。
他轻轻抬手,在结界的边界处轻叩。
下一瞬,他竟发现自己的指节径直没进结界中,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他轻声开口道,“师尊?”声音有些哑。
无人回应。
“那我进了?”
身体迈入结界的一瞬间,居室内热气扑面而来,同时他竟闻到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安魂香气。
他偏头朝热气传来的方向看去,刹那间止住了呼吸。
序沂正背对着自己沐浴。
木桶及肩,上方只露出他墨色的长发,浓密发丝下依稀可见苍白的皮肤。缭绕雾气冲淡这浓墨重彩的黑白,使得背影宛若水墨氤氲。
鲜血从他肩头的伤口流下来,一圈圈晕染身边的水。
程阙看见,那满头墨丝中——
竟不知何时掺杂了一缕触目惊心的银白。
程阙:师尊你不会老了吧。
序沂偏头,冷道,你试试?
(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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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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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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