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寒室太冷,程阙前半宿睡得并不安生。梦魇缠身,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他梦见他刚入门派那年的大比。
当时江湖中没有这些暗地中搞人的把戏,三年一次的大比便成了每个门派新弟子都无比期待的事情,既可以结识友人,还能出行当作游玩。
鉴于有参加意愿的弟子太多,主持门派便给每个门派设立了限制名额。以至于当年程阙虽然是入门派的新弟子,却由于功力太浅被师兄弟比了下去,无缘门派大比。
当时七门有两位十分抢眼的人物,一位是他的师兄徐瑾,为人光明磊落,又潜心练剑,喜欢帮后辈答疑解惑,深受大家的追捧。
另一位则是他的师弟季晟,为人刁钻刻薄,还有些恃强凌弱,却也私下结了一小波党派,整天在一起,关系极好。
他前生拥有唯一的一把剑,便是他的师兄徐瑾请满城最好的器匠为其打造的。
前世由于他经脉生来狭窄,并没有足够的内力去驱动剑法,序沂便一直没允许他佩剑。但他看见师兄弟腰间的漂亮剑穗却羡慕至极,做梦都想自己要一把。
徐瑾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请器匠为程阙量身定制了一把剑。剑身通体泛着好看的银色,轻盈而不笨重,即使没有雄厚的功力也可以驱动,与程阙极为相配。
大比之前,徐瑾奉霁寒真人之命下山行事,临走前却在山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日下着微雨,程阙没带雨具站在门外。雨水将他的发丝与脖颈浸得透亮,但配上那副极其俊秀的面容,却丝毫并不显得狼狈滑稽。
程阙当时身高本就偏矮,而怀中恰好抱着那把徐瑾送他的长剑,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徐瑾心意微动,迈步过去在对方面前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师弟为何在这里淋雨?”
年纪轻轻的程阙抬眼,他秀气的睫毛被雨水沾湿,眼眸却亮极,像是无意坠落进潮中的星点。
他说,“我看师兄们都有好看的剑穗,我也想跟你下山去买。”
徐瑾不禁哑然失笑,温声劝道,“这有何难,师兄下山替你去买便是。”
可程阙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倔强,坚持要同徐瑾一起下山。徐瑾拗不过他,最后只能带他来到山下的兵器店铺中。
伙计摆了一大面剑穗在案台上供他们挑选,那都是些样式做工都一顶一好的剑穗,有些坠着鹅黄摆穗宛如曙光微现,有些点缀蓝紫云珠宛如夜月坠湖。
其中只有一个剑穗被摆放进镶着金边的精致盒子中,看上去十分华美昂贵。
店家看来人穿着不凡,便对其介绍道,“二位公子好眼光,这个剑穗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坠着的可是上品的红玛瑙,价值连城……”
但令徐瑾万分惊讶的是,程阙的视线压根没沾到那份红色的剑穗上。
他伸出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案台上取下一根白色的剑穗。
那份剑穗的外表并没有过多突出的设计,相比之下甚至有些平淡,没悬挂任何多余的珠宝,只有丝缕般的银线垂落,仿佛流水挑过弦音。
店家轻微一愣,随即赞叹道,“这位小公子好眼光,此剑穗并未悬挂珠宝,设计从简出奇,这才是真能派得上用场的剑穗。”
程阙的下一句话更令徐瑾不解。
他说,“师兄,这个我想要两份一样的。”
徐瑾只当他过于喜欢这种剑穗,又没什么机会下山,便也就为他买下,没再多问。
*
回山后。
程阙将一份剑穗系在自己的那把剑上,凝视良久,才小心地收起来。
随后他将另一份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堪称仔细地放置进袖口中,随后低头踏进雨幕之中。
程阙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径朝山上走着,沿途气温愈加寒冷,雨水冻结成了冰雪,地面有些湿滑,而他脚步却无比熟练。
毕竟,他的目光曾追随那个人走过无数次这条路,虽然他的师尊大概从未发觉。
对方甚至很少好好地正眼看过自己。
直到他已经冻得关节发痛,那片雪白的居室终于映入眼帘。堂院中空无一人,霁寒真人大概在居室内修炼。
他忽然开始无来由地感到紧张,少年人懵懂且纯真的心事尚且稚嫩,只知道自己心脏跳动得无比剧烈,却觉此事无关人间风月情`爱。
他觉得这或许只是徒弟对于师尊再正常不过的感情,憧憬、爱慕,却又可望不可及。
程阙悄悄将窗扒开一道小缝,屏住呼吸向室内看去。
满腔心事宛如酒水般溢出,他觉得自己躲藏得隐蔽,却不想酒香早已四处飘散。
序沂正端坐在床榻上修行,深邃如镌刻的眸子紧闭,恰到好处地削弱了面容的凌厉之感,竟显得亲和许多。
他满头黑丝高高束起,偶有几根不易察觉的乱发垂下,仿若清规戒律中的几个不愿听话的叛徒。
亦像是寺庙香火中无意坠下的风尘朱砂。
骨相恰到好处的转折仿若神明偏心的杰作,程阙的目光从高挺的鼻骨,游移至颌骨的转折,最后停顿在雪白领口上方,若有若无的锁骨处。
才骤然发觉自己的脸已经滚烫得吓人。
他仓惶错乱地将袖中的剑穗从窗缝中坠下去,正巧落在窗下案台正中间,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
可程阙已经没心思担忧序沂是否会发现自己。
他甚至不敢再向里面看一眼,便仓皇而逃。
刹那间,四周情景突变,他看见周围充满了持剑的人群,他们满怀恶意都目光不加遮掩地射来,用带着血的刀刃疯狂地砍向自己。
程阙看不清他们的脸,仿佛每个人都披着一张无表情的面皮,浑身上下只写着几个相同的字。
——修炼诡道者死有余辜。
在一片黑压压的人中,程阙骤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在那一瞬间睁大双眼,视线从来人清浅的眸子下移,直至他手中的凝白剑尾上,一根被风吹起来的银色剑穗。
穗上已浸鲜血,就像是素白莲荷上浸透赤-裸裸的罪意。
“……师尊。”程阙绝望地轻声唤道。
下一瞬,凝白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胸口。殷红的血液喷射-出来,尽数洒到那银白剑穗上面,使其骤然变得污黑。
程阙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怎么忍心杀我……
又何必将我偷偷送去的剑穗一直带在身边。
心脏逐渐由刺痛转变成麻木的钝痛,程阙眼前发黑,随后又觉得自己好似正躺在床榻之上。
思维逐渐清晰起来,他才意识到刚刚不过是一场再离奇不过的梦境。
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序沂带过那银色剑穗。不过也不难理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剑穗而已,何必一直带着。
或许早就被扔了也说不定。
程阙在榻上缓缓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觉得身上有些冷,心脏还有些疼。
喉头也堵得很。
他翻了个身,面向窗外微亮的一抹月光。
却忽然看见床头立着一个人。
他甚至不用抬眼去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序沂出现过太多次,在他前世每夜的梦中。
他此刻还没彻底从刚刚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心神动荡着。
就像一个被剥去强硬外壳,毫无保留展露内里的孩子;
像那天雨里执意站在山门前,只为送他的师尊一串剑穗的少年。
积年的委屈与酸涩忽然在那一瞬间涌动出来。
前世被序沂冷落、忽视之时,他从没哭过,只是潜心钻研剑法,想着某天或许能出人头地,入那人的眼;
被季晟当面嘲讽排挤时,他也没哭,只是趁无人发现的夜里绘符偷袭,致使季晟脸上左右写着“王八”两个大字,足足七天都没法出去见人;
就连最后被师门质疑、被众门派围剿、被天下人谩骂、被最心爱之人一剑穿心之时,他也没哭。
他只是心灰意冷地任魂魄游离在人世间,却不得归所。
甚至丝毫不急着转世投胎,对人世间一度失去了幻想与渴望。
直至八年后机缘巧合地重生。
但现在不一样。
他有那么多的委屈、不甘,想鞭辟入里地控诉,想直白放纵地质问。
想问自己曾做过那么多徒劳的努力,值不值得序沂多看他一眼;
想问序沂毫不犹豫地刺死他之后,是否在某个偶然的情境触发中,有着一丝一毫的歉疚。
毕竟,只有在这样短暂的梦境中,他的师尊才会安静地注视着他,会用冰冷的手指贴上他滚烫的前额,拂去噩梦中留存的汗水。
没人能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假面。
但他此刻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无数理直气壮的话语梗塞在喉咙间,却都只变成了明知故问的自欺欺人。
良久,序沂缓慢向他的塌边走了几步。
程阙仿佛听见一声轻若不闻的叹息声消融在月色中,他盯着那衣摆上绣着的白色纹路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说——
师尊,我好痛。
序沂的脚步戛然顿住。
*
次日清晨,程阙醒来已快正午。虽然前半宿睡得不好,但后半夜却出奇地熟稳。
昨夜的梦过于纷杂,他已经回忆不起来。
程阙长叹口气,转头起身,却又忽然看到邱应在自己房门口踱步,似是等待很久又不好进门,便等着自己醒过来。
他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不由得有些许愧疚。
邱应八成是来带自己去授剑堂的,自己重生一世,竟把七门的规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程阙走去将门打开,即使刚刚醒来片刻,却并无朦胧睡眼,连那件雪白裘衣都整理得严谨。
邱应看见他,眼睛不自觉地一亮。
“师弟,我给你带了桂花糕,是前些日子家里人给我带来的,但我不喜吃甜,不如你替我尝尝……”
程阙只得收下,却又觉得如此欠着人情着实不好,便告诉邱应今后不必再为自己带东西了。
“为什么?”邱应不解。
程阙摇了摇头不想解释,心神微动的刹那,昨夜的一段梦境却忽然猝不及防地冲撞进脑海中。
微妙的气氛飙升,依稀隐约间,他记得他好像在梦中与对方说,
他好痛。
一句可以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即使是在梦里,也过于难为情了些。
程阙耳垂泛上一层罕见的薄红,看上去并不突兀,更像是在寒室中冻的。
他轻咳一声,语调未变,只是淡声答道,“我之后不会在七门留太久,不过暂时应该还……”
走不了。
“那今天你叫我有何事?”程阙转移话题问道。
“哦对,是关于门派大比。”邱应一拍脑袋,“这次大比是由七门主持,掌门说今天要讲解大比的新规定和奖励,要求所有弟子都要准时到场。”
准时到场……
程阙看着天上已至正午的日头,希望这依旧是一场梦。
二人果真迟了,且迟到得光明正大,人尽皆知。
掌门已经开讲好久,正当他谈到七门的长远历史,谈到前辈们英勇震撼的光辉事迹,陈词激昂,试图挑起弟子们参加大比的决心与动力时——
授剑堂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两个白衣少年逆光立于门口。
这下,整堂中弟子的视线瞬间被转移,直勾勾地盯在来人身上。
其中一人他们认识,正是脾气与人缘都极好的邱应,可另一人却是全新面孔。
但长相堪称惊为天人。
裘衣胜雪,眉睫染霜,身长玉立,见之俊秀且沉稳。
卓然如岳峙渊渟,翩然若扶松清风。
堂内听讲弟子脑海中有着瞬间的空白,随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掌门新收的弟子?之前怎么没见过?”
“长这么秀气,一看就是绣花瓶子,难道还能代表七门去参加大比不成?”
还有人一眼认出,“那不是在山门下长跪不起,求霁寒真人收他为徒的向言吗!”
掌门不怒自威,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桌案,堂内瞬间安静至极。
座下所有弟子都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打断进入,不守规矩。私下议论,成何体统!”掌门教训道。
座下弟子都乖乖噤声,悄悄抬头看着,眼神却是都盯着坐在掌门身侧的霁寒真人。
众所周知,掌门长老们见多识广,再纨绔的弟子也不是没教过,总体来说对后辈宽容慈厚,最多也就是教训几句。
但霁寒真人不一样。
年轻人,罚起人来就是恐怖如斯。
只见霁寒真人坐于堂上,闻言目光淡淡朝门外一瞥。
满堂弟子识相错开目光,邱应紧张得有些抖,只有程阙一人直视着对方的目光不躲不闪。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接,不过片刻,却宛如火星窜过枯藤,炸出苍白的水烟。
最后还是序沂先将目光收回来,他拂袖轻抿一口案上清茶,对掌门轻声道。
“这两位皆是我座下弟子,今日他们不守时间,回去我定严加管教。”
序沂转头看向邱应,“你已入门派一年有余,条文规矩该是早已清楚,如今明知故犯,罚你去书阁抄经三本。”
众弟子皆替邱应深感忧郁。
序沂又将视线滑到程阙身上。
停顿片刻,道,“你昨日刚到门派,不知者为不怪。”
正当众弟子心疑霁寒真人今日为何如此惊人地宽容时,他又继续补充道,
“你今晚就来为师房中,为师可以让你牢记,七门的规矩戒律到底是为何物。”
七门戒律有近千条,从仪表打扮讲到剑法道义,手抄一天一夜也抄不完。霁寒真人要让新弟子在一夜间牢记戒律,究竟是打算用何种恐怖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手段!
刚刚觉得程阙是花瓶的弟子们,瞬间改变了看法。
他们现在只希望程阙能活着看见明日山间的晨光。
见序沂已开了口,掌门便未再多说,只是让二人入座,继而继续讲起。
“这次大比地点在玄山崖之下,以斩杀凶兽的难度与数目进行计分,时间为七日……”
玄山崖,这个名字程阙倒是有几分熟悉。
那里常年不见日头,崖下地势险峻,有湍流磷石,又有千丈陡峭崖壁,非大乘境者不可逾越,乃是一道坚固的天然结界。另外崖下凶兽繁多,极其适合弟子修炼,所以此处也成了历年门派大比的首选位置。
可崖下有些猛兽凶险异常,远超初阶弟子可以抵抗的阈值,所以一般都会允许每个门派出一至两个长老随行。
但一旦长老出手则意为违规,取消门派当年参赛资格。
邱应坐回座位上,依旧惊魂未定,依稀间只听掌门提到玄山崖二字,便转头悄声问程阙道,“刚刚你怕不怕?”
程阙挑眉看他。
事实上,他不仅不害怕,甚至来到授剑堂,感到些久违的熟悉与心安感。
掌门与八年前容貌差距并不大,仁慈宽厚,对待七门弟子一般都是豆腐嘴豆腐心。
长老似乎少了一个,不知是飞升了、归隐了,还是中途殒命了。
距离自己前世已经过去了两场大比,八载春秋,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邱应见他不答,便又低声讲到,“近几年大比尤为凶险,甚至还出过人命。”
他环顾四周,将声音压得极低,秘密道,“程阙前辈死后魂魄一直招不回来,据说他的冤魂就隐藏在玄山崖下,向天下门派复仇。”
程阙表情不自然地僵住。
他八年前被凝白剑刺死之时已是魂飞魄散,毕竟序沂手中的凝白剑是世间一顶一的法器,被穿心几乎再无生还可能。
死后三年,他的魂魄才缓慢聚合,随后便一直游历于人鬼两界之间,但却极其老实本分,既没闹鬼府,也不问人事。
甚至连玄山崖这地方都没去过。
毕竟太黑了,他不喜欢。
邱应继续开口,却是红了眼睛,“就在三年前的上次大比,长老与五名弟子前去,结果最后五名弟子安然归来,长老却殒身在山崖下……”
程阙心下巨震。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曾经仅为入门弟子比试难度的门派大比,竟会危险至出人命的程度。
而且还是七门德高望重,剑法仅次于序沂的长老。
“那五名弟子回来可说什么?遇到何物,长老又是如何被杀?”程阙不解问道。
他很难想象黑山崖下竟隐着这样一位绝世高手,能将七门长老悄无声息地杀害,使其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却不想邱应摇了摇头。
“他们说什么也没看见,甚至不知道长老是如何消失的。没人见过长老的尸体,但事后门派多次派人去寻,却毫无音讯……”
气氛骤然沉默下来。
“所以……”邱应轻叹口气道,“今年七门主持大比,若是没什么足够诱人的奖品,大概极少有门派愿意让弟子前来参加了。”
好巧不巧,两人说到此时,掌门也恰好讲到大比奖励一事。
“今年门派大比情势有凶险,但最终赢得大比的剑修弟子,也可得到往年大比都得不到的罕见奖励。”
大家好奇,都屏息听着。
掌门轻吸一口气,似是瞥了一眼序沂的神色,随即转头开口道。
“赢得大比者,七门会送其法器——寒霜剑。”
这句话仿佛溅在火堆中的油水,霎时将气氛推至顶潮。满座弟子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而程阙在刹那间猛然抬眼。
霁寒真人似是之前并不知晓此事,他转头看向掌门,目光凌厉宛如冰刃。他浑身丝毫未动,却给人一种凛然的气压感,仿佛下一瞬凝白剑就会长身出鞘,无人敢敌。
寒霜剑。
这把剑的主人为他命名时,想的是与凝白剑相配。
凝白寒霜,似珠联璧合。
恰是前世,程阙的佩剑。
序沂:为师手把手教♂你七门戒律为何物
(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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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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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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