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公主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是在六年前的试剑大会上。
那年，她缠了母妃许久，总算求得她与外祖开口，允许自己乔装成玉山派的弟子同去。
作为王朝的长公主，安嘉从小便食万民俸禄，所见所用之物无不是最好的。但乘着外祖的飞剑落在太清宗山门前的时候，她的视线还是不由得被一切所吸引。
这是一个与俗世王朝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的身份不能对外公布，丛煦不可能真的放任她在会场乱走，只得一路都带着，伪装成个随行的小弟子。
作为三大宗掌门之一，在开赛的时候，丛煦是需得坐在高台上观礼的。
安嘉跟着他，第一次见到了太清宗掌门裴昭云和点苍门掌门徐千持——两位当世的渡劫期高手。她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那是她只在话本里见到过的、传说中的人物。
三位掌门之中，丛煦的辈分最小。
裴掌门已属他师祖辈，而徐掌门的资历更老，与裴掌门的师尊拂渊仙尊同辈，是真正老古董级别的人物。
丛煦一向是左右逢源的人物，甫一见面，便与二人攀谈起来。
安嘉虽插不上话，也在旁边兴奋地观察着——徐掌门面色冷，话也少，与外祖连攀谈都算不上，只是浅浅点个头的交情。但身居三大宗之首的裴掌门却为人温和，闻言先露三分笑意，如谦谦君子一般。
但这真是奇怪，安嘉想。
据她母妃所说，修真界的修炼方式分为无情道和有情道两种。有情道奉行以情入道，便如同他们凡人一般，有七情六欲、婚丧嫁娶，与道侣一同修炼。而无情道恰恰相反，主张天道无情，修士应当断情绝欲，超脱于红尘之外。
二者各有优劣，无情道修士修炼更快，但多是性格淡漠的孤家寡人，在突破时还需要亲历情劫，不成则修为尽毁；有情道修炼虽慢，却能体会常人的喜怒哀乐，还有人一路同行，彼此托付。
然这二人，温和有礼的裴掌门修的无情道，而冷淡孤僻的徐掌门却是当世有情道修为最高之人，真真是奇怪极了。
说是观礼，但试剑大会参与的门派、弟子众多，在决出前十名之前，掌门和长老们其实并不会过多关注比赛的进程。但安嘉一直看的很专注，除了想看看市面之外，她还有隐秘的小小心思。然而，她最想看见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终于到最后一天，她忍不住俯下身低声问：“外祖，怎么没有看见秦王家的世子？”
“秦王世子”，丛煦眯了眯眼，像是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叫什么来着？”
安嘉无语：“明懿，叫赵明懿。他不是裴宗主的徒弟吗？”
“那你这不该问我呀”，丛煦话音一转，竟是直接去问裴昭云：“裴宗主，怎么没有看见明懿，他不参加这届试剑大会吗？”
裴宗主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温和地看向她：“这位是？”
“我外孙女叫清清，去年及笄时给了封号‘安嘉’”，丛煦这才第一次介绍她：“听妍妍说，当年裁叶长老带着明懿回上京，她可喜欢黏着人家。这么多年一直记着，在找她的小伙伴呢。”
安嘉急得面红耳赤，连说“哪有”。
“原来是安嘉公主，都长这么大了”，听到“裁叶”的名字，安嘉觉得裴宗主的神情似乎更温柔了些：“明懿他，虽说是拜在我名下，但我宗务繁忙，其实一直是映雪在教导他，可能映雪对他另有安排吧。”
映雪。
这是安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并未意识到有什么特别，直到丛煦开口问了一句：“说起来，也未见到衡芜仙尊。今年的试剑大会，她仍不参加吗？”
安嘉的呼吸乱了一下。
另一侧，沉默了许久的徐千持问道：“常映雪还在闭关？”
“是”，裴昭云答道。
原来，衡芜仙尊的凡名叫做常映雪。
安嘉此前并不知道，毕竟，相比凡名，衡芜仙尊这个名号才是真正的响彻四海、无人不知。无论是修仙典籍、还是街巷杂闻，凡是提到修真界，总是跃不过这个名字去——
两百年前，她是当世第一个跃入渡劫期的修士，因斩杀大魔鬼金扬名天下。此后百年，她一直稳居修真巅峰，是举世公认离飞升最近的人。一般来说，修士只有渡劫飞升后才能得一个‘仙尊’的名号，但她早已被公认半身踏入仙界，也是当世唯一一个能以“仙尊”代称的人物。
她是修真第一人，也是人们造出来的“神”。
实力高强、身居高位、修无情道……这些通通成了她的标签，是她代表“天道无情”的证明，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不断塑造她作为神、作为仙的一面，而她作为人的名姓和过往，早就不为人知了。
原来这么厉害的人，竟是赵明懿的师傅。没有见到人的遗憾仿佛都不重要了，安嘉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心被填得满满的。丛煦看着她，也并未说什么。
直到试剑大会结束，将她送回上京王城后，母妃才代他来叮嘱她。
母妃说，让她不要再惦记着秦王世子了，小时候的娃娃亲不过是双方父母的玩笑话。赵明懿失了双亲，等于在凡间失了臂膀。在修真界，他也没有任何助力，虽说拜在衡芜仙尊门下，却只是承了母亲裁叶的情。据说，在收徒第一天，衡芜仙尊便废了他的根骨，绝了他的仙缘。他无法结丹，自然不能参加试剑大会，未来，也只能回到这无根无基、又处处危险的凡间来。
“为什么仙尊要废赵明懿的根骨”，安嘉不解地问：“他不是仙尊师姐的儿子吗？”
母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只是说：“可她更是当今无情道第一人。”
*
上京秦王府，后院杂物房。
公主上上下下审视着映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纤细清秀，眉目间的神情透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她想起让下人去调阅的记录，这个婢女的背景很单纯，就是个从边城来的普通女孩，与太清宗的那位八竿子都打不着。
可能只是名字、或者某些长相特质相似，才被赵明懿千里迢迢带回来、又另眼相看的吧。他真是疯得厉害，竟然敢对自己的师傅……藏着这样的情愫……
“我真是疯了，才会拿你和那位作比较”，公主喃喃自语，映雪发现她也露出了那种神情，仿佛透过她再看另一个人——她透过自己想到了秦王的师尊，那位常映雪。
但公主也无意向映雪解释这些，转而问：“赵明懿的那双鞋，是你给他做的？”
映雪愣了一下，随后应了声“是”。
她差点忘了这件事。当时，因为想要逃离秦王府，她最开始的计划便是想借连翘之口，让秦王的未婚妻长公主殿下出手，在赵明懿回京之前将自己赶出秦王府。所以她无视谢寰打的圆场，还是亲手将那双鞋送了出去。可是现在她察觉到自己无法离开上京城，那即使逃离秦王府也失去了意义。
这段时间，秦王和连翘没怎么找她的事情，谁想这件事竟还阴差阳错地办成了。可是这位长公主殿下……
在安嘉打量她的时候，映雪也在悄悄使用灵力观察着她——她的灵识中始终捕捉不到她的痕迹，是她的灵力深藏不漏？还是作为王室的修真派后代，她使用了什么能隐藏气息的法器？
要不要赌一把，探探她的虚实……
公主问：“你为什么做鞋给他，可是喜欢赵明懿？”
映雪想，她在盯着我，现在出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秦王殿下曾救奴婢于水火，奴婢始终心存感激，但绝不敢心存妄念”，映雪低垂着眉眼，这套话手到擒来，不知在这里说了有多少遍：“为王爷做鞋只是聊表感谢之意，是奴婢欠考虑了，请公主责罚。”
“……”，看着映雪恭顺地俯下身子，安嘉公主一瞬间觉得古怪极了。
她觉得自己怕是疯了，因为赵明懿不知轻重的举动，竟然亲自上门来为难他府中一个婢女。她在意的究竟是这个婢女，还是那个藏在赵明懿重重琦念背后的“师尊”。
行礼的动作间，映雪用右手盖住左手，她控制着身体的灵力移向左手。
映雪想，我先探她的识海，如果她确实修为不济，正好操纵她的意识，让她坦白是用什么隐藏了气息。如果她深藏不漏，我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她的耳目，那我全力一击，好歹探探她的深浅，不一定谢寰的功力就没有一战之机。先分散她的注意力……
“只是奴婢斗胆问一句”，映雪行完礼起身，又道：“若今日送出鞋的是您说的‘那位’，殿下您还会像为难奴婢这样为难她吗？”
公主闻言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就在她刚刚移开目光的时候，安嘉公主感到自己眼前似乎拂过了一阵风，电光火石间一根手指点上了额心，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失去了意识。
——炼气修为都没有。
映雪扶住了公主垂下去的额。自己却什么都察觉不到，难道是藏了什么法器？
她将公主的背轻轻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低声道了一句“得罪”，随后在她身上简单地搜寻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一根发簪。在将这簪子取下来的一瞬间，映雪就能察觉到公主的气息了，看来这便是症结所在。
随后她在公主耳边打了个响指，这是个基础的勾魂摄魄的法术，她前两天刚在秦王书房的密室里读到，不过只能问三个问题。
没过一会儿，安嘉公主悠悠转醒，露出迷茫而空洞的一双眼。
“第一个问题”，映雪把这簪子举到公主面前：“这是谁给你的？”
公主答：“赵明懿。”
映雪的视线一凝：“第二个问题，它是做什么用的？”
映雪紧紧地盯着她，半晌，却只见公主茫然地说：“盘发。”
“……”，看来是不知道明确的用途，至少不知道这簪子能隐匿身形。那她再问用途，相比公主也答不上来。
映雪将那簪子托在手里转了转，很轻，花纹认不出来，可能是某种远古的兽类，兽口中衔了颗珠子，看起来有些空间——映雪试了试 ，晃不动，但是赵明懿怎么会送这种纹样给自己的未婚妻子？
鬼使神差，映雪将一小撮灵力注入进去，那一瞬间，她仿佛被魇住了，那兽头的眼仿佛被点亮了。她又摇晃了一下，这次听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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