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室内的光线变得暗而昏黄。阿苑走到映雪对面的榻前坐下，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美丽勾勒得邪恶而神秘。明明还穿着秦王府侍女的服饰，坐在桃儿的床铺上，他却已与映雪记忆中的女孩相去甚远。
“我是阿苑，也是桃儿”，面前之人说：“但如果你一定想要一个其他的答案，可以当我是点苍门的人。我姓徐，叫徐之苑。”
点苍门，修真界三大宗之一。映雪皱了皱眉，但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前些日子开始，她陆续在王府书房的密室中读了许多与修真界有关的书籍。作为三大宗之一，点苍门如今的地位仅次于太清宗。然而，它其实是个颇老牌的修真名门，也曾与太清宗平分修真巅峰的宝座。
但那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据传，点苍门曾有一位举世无双的天才，飞升时不过百岁，世称窥微仙尊。在窥微仙尊飞升百余年后，太清宗的拂渊仙尊才勘破大道、渡劫飞升。然而，这个老牌宗门却显得后继乏力，此后百余年来仅有一位突破渡劫期。这人便是当年那位窥微仙尊的胞弟，也是如今的点苍门宗主，徐千持。
而徐是点苍门直系弟子的姓氏。
“你和徐嬷嬷都是点苍门直系弟子？”
“不是”，徐之苑说：“但赵明懿的奶娘确实是点苍门直系出身。听说她原是灵机堂的首席弟子，因与凡人结亲自请脱离宗门。后来，意外蒙赵明懿母亲裁叶仙子之恩，这才留在了王府。不过我与她立场不同，并不相识。”
因徐嬷嬷只站在赵明懿那边，映雪想。
早在她刚从秦王府醒来之时，赵明懿的试探就让她隐隐在意。即使徐之苑以桃儿的身份潜伏在她身边，他依然坚持让徐嬷嬷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识海。
“不只是立场不同”，映雪道，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赵明懿现在根本信不过你。”
“信任这个词太单薄，也太天真”，徐之苑嗤笑了一声，随即反驳道：“赵明懿畏惧我，又不得不依附于我。对力量的恐惧远比信任更加牢靠，所以这便足够了。”
他用手撑着下颌，笑盈盈地看过来，仿佛天真烂漫一样，令映雪心生恶寒。
恐惧，依附……她唇瓣微动，像是在口中无声地碾磨这两个词。赵明懿师从太清宗，有玉山派做姻亲，本身也并不从属于修真界。他常年生活在俗世凡间，如何能惹上点苍门的这个徐之苑？
她问：“是你主动找上了赵明懿？”
“这就说来话长了”，徐之苑的目光浮向虚空，像是在思考：“我第一次见赵明懿，大概是现在这个时间点的……四十年后？”
“什么？”
映雪眸色一滞。四十……年后？人如何能结识与四十年后的人？
“……你去过未来？”
徐之苑反驳：“不，是我们回到了过去。”
“……”
他擅自抛下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自己却像累极了，倾仰在榻上。顺着他后仰的动作，纤细的颈项全部呈现在映雪面前，好像主动将弱点暴露给她一般。
但映雪注意到他肩侧的肌肉、露出的手腕线条，都不像是放松的姿态——他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样毫不在意。他也在忌惮映雪，忌惮她的力量。
“所见并非真实，你的意识存在于这里，并不代表此处就是现实的世界”，徐之苑没有看她：“这里是用赵明懿的记忆塑造的世界，距现实的时间线足足有四十年。你接触神器的时候，能看到赵明懿的记忆吧？”
映雪回忆起记忆中零碎的片段。不光有青涩的、在太清宗学艺的少年人，也有老迈的、在上京王都里病入膏肓的赵明懿。原来这些……都是赵明懿的记忆？
这听起来也太匪夷所思了。时间的流逝不是虚假的，是她被困在过去的时间里。
映雪心中震颤，下意识咬了咬唇：“你怎么能确定？”
徐之苑笑了一下，声音显得闷闷的：“因为将神器拂玄首带给他的人就是我，也是我教他如何使用，如何将你拉进过去的时间里。”
透过他的话，映雪总算窥得了这古怪故事的一角。
她所听到的铃声来源于上古神器拂玄首，有镇魂摄魄、扭转时空之能。
“根本不存在什么重生”，徐之苑说：“你听到的铃声来源于神器，可以震荡人的精神，将人的意识拉入过去的时间线。这里不是现实时间流逝的世界，而是四十年前，或者说，你是个来自未来的人。”
催动神器需要注入灵力，而没有灵力的赵明懿根本无法做到。
映雪皱了皱眉头。她想起赵明懿记忆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子。他像是蛊惑一般，在缠绵病榻之人的身边耳语：“你不想再见她一面吗……我可以帮你。”
她的视线迁移到徐之苑身上，似乎是像描摹他的身形，是否与她记忆中同出一人。她问：“就是你蛊惑赵明懿使用神器？”
“蛊惑？”徐之苑耻笑了一声。他的语气嘲讽，听起来显得傲慢：“你不要把你徒弟说的这样无辜，赵明懿本就怨恨于你。”
他的母亲裁叶并非凡人，绝非什么北郡骑兵就可以杀死的。而她死后，同师门的两人却态度迥异。温和识礼的师兄怒发冲冠，破了不入凡世的戒令，血洗北郡。闭关多年的师妹也终于现身。
那年的尸山血海之中，无数人看见夜幕下仙人的衣袂翻飞。那已经闭关了许久、传说中的人物都不用出剑，仅用两根手指便折断了太清宗主的云虚剑。她只说了一句话：“师兄，你失仪了。”
半句都没有提及师姐的死讯，毫不在意一般。
默不作声地，映雪绞紧了手指。
“修真界本就有传闻，说你为了修炼无情道，杀了师姐证道。赵明懿年少修炼，多半听过这类传闻。他畏惧你，但同时在你门下修习，又憧憬你、敬爱你。后来他从太清宗离开，这些情绪藏在他身体里，长此以往，就会破败、腐朽，最后面目全非。我见到他时，他已命不久矣，但还是决定赌一把。”
映雪蹙着眉看向他：“赌？”
“他以凡人之身，想要夺渡劫修士的灵脉和金丹，可不就是要赌”，徐之苑说：“拂玄首的作用。其一，勾魂摄魄。换言之，就是震荡神识，封闭记忆灵脉，削弱五感意识。其二，扭转时空。以灵力催动，只要有过去的血液或者毛发，就能将其主人拉入特定的时间线内。虽你已久未现身，但这厮竟然还留着年少时一件太清宗的旧衣，那上面还残留着你的血迹。”
赵明懿的欲念，常映雪的血，徐之苑的灵力，就是构成眼前这个困局的根基。
屋中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两人都被笼罩在阴影里，面色不清，动作也不那么分明。映雪偶尔能看到面前的衣角摇动，仿佛是徐之苑躺在床上悠闲地等着，一副理所当然地姿态，等着映雪开口。
映雪整理了很久的情绪才开口，声音显得疲惫：“照你这么说，你一直在帮助他、引导他。那又为什么告诉我真相？”
徐之苑冷不丁说：“因为我看见谢寰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映雪脑中一片空白，蹙眉道：“又关他什么事？”
徐之苑坐起身，在昏暗的房间里捕捉到她的视线。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里面的情绪却刻薄：“谢寰和赵明懿，他们俩都想杀了你。”
映雪没有接话，眼中的情绪却冷得仿佛能结出冰来。
赵明懿就算了，他竟然说，谢寰想要杀她？那谢寰为什么要把一身的灵力留给自己。
徐之苑看出她眼中的冷漠和不信任，但他还是开口，循循善诱，言语中的内容却令映雪头皮发麻。他说：“他们要你死，而我要你成神。”
他看上去平静而理智，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可映雪看见他眼里的情绪却热烈而癫狂，好像有一把火，刹那间就将把世界燃尽。
“你知道为什么赵明懿能得到你四十年前的血衣吗？”徐之苑说：“这一年，你再一次强行渡劫飞升，却失败了。那段时间你太虚弱了，竟然会放任自己在徒弟的衣物留下血迹。”
他的话像是毒蛇的吐信，深渊底的毒花：“你已经立于渡劫巅峰百年了。猜猜看，自己为什么会飞升失败？”
世人皆知，修真第一人、衡芜仙尊常映雪所修的是无情道法。所谓无情道法，就是追求断情绝爱、斩断俗缘，虽然修炼的速度快，但也要经历情劫，一朝错落，则修为尽毁。
然而，亲缘与血脉始终是人难以割舍的东西，即使在行为和言语中做出切割，心中的天平往往也难以丈量。因而自古以来，在血腥的故事里，便一直有以命证道的传闻。既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边剥夺亲缘的性命，也是一种与俗世七情的告别。
常映雪确实亲缘关系单薄。早在年少时，她的亲人就在大魔虚日带来的妖鬼潮中被屠戮殆尽。拜入太清宗后，师尊拂渊仙尊早已飞升，不在尘世。大师兄死于大魔鬼金，三师兄同为无情道渡劫高手，又是一宗之主。她没有存在于世间的道侣关系，更遑论子女。思来想去，能与她称上亲缘二字的，竟只剩下嫁作凡人妇、又修为平庸的二师姐裁叶，和唯一的徒弟赵明懿了。
她迟迟无法飞升，是否因为仍然留恋尘世，不能做到真正的无情？然亲友师徒皆以亡故，除了现任太清宗主，也就只剩一个徒弟而已。
明明门窗紧闭，明明已将要入夏，映雪却觉得房间里一片阴冷，寒意不可抗拒地爬上她的背脊。
她看着不远处徐之苑神色不明的脸。她想起阿苑和桃儿的话，他们总是在帮助她与赵明懿相处，却也坚持不移地想在他们的关系里割下裂痕：“所以你其实是想……”
“是，我想你杀了赵明懿”，徐之苑挺直接地承认了。
表面上，这场幻境是赵明懿对映雪的狩猎。但实际上，竟然是引诱映雪向他出手的杀局。
“我原本以为，是你对赵明懿的感情令你无法真正斩断七情六欲，毕竟他是你师姐的遗腹子，又是唯一的徒弟。”
徐之苑的话不再那么平静，他逐渐变得急切，像迫不及待地与映雪分享他的发现：“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觉得了。归根结底，他只在你门下修炼了十年，在你心里说不准连裴昭云都比不上。你猜我为什么意识到不对？”
映雪想起他刚才突兀提起的名字。那一瞬，她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因为我竟然在这里看到了谢寰”，她看到徐之苑眼里流露出狂热的神色：“谢寰竟然还活着！当年你根本没有杀死他，你骗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骗了你自己？”
映雪感到迷茫，她不明白徐之苑是什么意思。但同时，她的心跳如擂鼓，仿佛是呼之欲出的情绪在那里跳跃着，震耳欲聋，仿佛天下就只有这个声音了一般。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低很轻：“什么意思？”
“为了突破渡劫巅峰，你曾在百襄川杀谢寰证道，你不记得了。两百年前，他是你的道侣。”
私密马赛，又迟到了，这两天搬家，还有点卡文......倒不是没东西写，死活写不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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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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