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大殿内,仍站着的唯有衡芜仙尊一人。映雪坐在地上扶着谢寰,赵明懿也为剑气所伤,以剑杵地半跪着,他身后是早就昏过去的妍贵妃和七皇子,而榻上的皇帝也重又倒了下去,无声无息。
“现在”,空旷的大厅内仙尊的声音冷得像珠玉。她重新提起剑,划过面前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映雪,顿了一下,但还是移开。最终,她的剑尖对准了她唯一的徒弟:“你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赵明懿感到自己身体里似乎已被刚才的剑气灼伤,胸腹内的痛感给喉间带来了血气。他半跪在地上,仰视着这个人,就像过去那么多年他所做的一样。他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映雪,她还穿着秦王府婢女的衣衫,此刻也望着他。
他移开视线,嗫嚅了一声:“师尊,是徒儿做错了。”
常映雪说:“错在何处。”
“是徒儿,误会了师尊,以为师尊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所以一时鬼迷心窍,把含有师尊血迹的衣物给了徐之苑,让他用灵力开启拂玄首,将……”,赵明懿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将四十年后的师尊拉到了如今的时间线。”
常映雪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你现在知道,杀你母亲的人是谁了吗?”
赵明懿的眼底泛起了血丝。他没有想到是那个人,他还记得那人和煦的笑脸,那么平易近人。在他血腥痛苦的少年时代,给予毫不吝啬的温柔,还会时不时给他讲起母亲当年在师门的往事,甚至表现得比衡芜仙尊更像一个师傅。他那么尊重、那么敬佩的一个人……
他咬牙切齿地说,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挤出来的:“是太清宗宗主,裴昭云。”
悄无声息地,映雪睁大了双眼。
虽然没了记忆,但她也听过许多次裴宗主的故事,他是当今所有修真典籍绕不开的人物。一宗之主,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有雷霆与玲珑般的手段,能够压住天下第一的衡芜仙尊。因而他的失态往往更具有戏剧性。
当年,因为师姐惨死,他破例入尘世,将那夜在秦王府烧杀抢掠的北郡骑兵屠戮殆尽,人人皆赞他是情深,叹前来阻止的衡芜仙尊冷血。映雪想过那是复仇,但没想过竟是灭口。
但她是真的没想过吗?映雪一愣。
就像她的潜意识总在规避伤害裁叶唯一的儿子赵明懿一样,会不会也在规避质疑相携多年、亲如家人的师兄呢?
衡芜仙尊的语气和她的表情一样冷淡。她应了一声,接着说:“然后呢?”
赵明懿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仿佛终于有了勇气,看着衡芜仙尊无波无澜的脸,声音里的颤抖几乎要掩饰不住:“你早就知道……”
他撑着剑艰难地站起身。
他已经长大,不再是抓着师尊衣角哭泣的小孩子。当他完全直起背脊的时候,已经比他的师尊还要高了。他终于如愿平视、甚至是俯视她,可他却觉得自己的身量依然矮小,仿佛永远也越不过面前这座高山:“……你早就知道,是裴昭云杀了我母妃。”
常映雪不做声,竟然没有否认。
赵明懿失声道:“你……”
“等等”,然而谢寰打断了他:“她不是一早就知道,至少当年你刚被送上太清山的时候不知道,打散你经脉的时候不知道。她只是想你作为一个凡人或者修士好好生活,但你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而她无权干涉。”
赵明懿转头看过来。说话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一身红衣破破烂烂,血染的痕迹触目惊心。他的视线不经意和扶着他的映雪撞上,但很快移开。他问:“你是谁?”
谢寰说:“我师从拂渊仙尊,是你母亲的师弟。当年你母亲死后,我确实感到古怪,只是当时有另外的一些事情……”,他顿了顿,又说:“直到去年才确认下来,只是等我告知你师尊时,你已经下山了。”
赵明懿的目光闪着怀疑,映雪知道他可能想说自己的母亲没有师弟。但似乎是丧失了对这些修仙之人的信任,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
谢寰看着面前这个沉默下去的年轻人。
他其实没怎么见过师姐的这个儿子。这次相见,他一直认定了赵明懿使了诡计,诓骗自己的师尊,所以一向看他不顺眼。但此刻见他孤零零站在那里,眼眶血红,嘴角还有渗出来的血沫,谢寰却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二十年的往事。那时候,他已被逐出了师门,听闻裁叶出产,只敢偷偷地潜起来,想看一眼就走。
谁知裁叶轻而易举便发现了他。她生产完还不满一月,见不得风,脸色也没有之前好,但眸子里的光很亮,对生活和家庭的爱把她整个人填满了。她笑着招招手,像少年时招呼谢寰去试她新种的毒草:“你过来抱抱他呀。”
谢寰记得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生怕弄疼了这团小小的、柔软的东西。裁叶在一边嘲笑他:“哈哈,你的表情和映雪好像。不用怕,他可厉害了,你不会弄疼他的。”
裁叶的笑声明媚,让人想起温暖的春天:“你看!明懿笑了,他很喜欢你。”
然而……
谢寰的眸子暗淡下去。然而裁叶早就死了,而她唯一的儿子此刻正站在他们面前,不再是当时被他们抱着的婴孩,而是个遍体鳞伤的小兽。
赵明懿的沉默持久而绵长。半晌,他冷不丁说:“我要杀了裴昭云。”
而他的师尊语气淡漠:“你杀不了他。”
赵明懿看了她一眼,咬了咬下唇:“总会有办法。”
但其实他想说是说,师尊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可他深知,常映雪既视裁叶为亲人,那么面对与她修为接近,曾经共同对抗大魔虚日,如今又一同扛起太清宗的师兄,她只会更加难以下手。他不再能倚靠她。
果然,衡芜仙尊摇了摇头,只是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杀了裴昭云,但不是现在。”
赵明懿追问:“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衡芜仙尊的眸子落在虚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时机不对,这世间还需要他。”
“时机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是太清宗宗主,还是渡劫期修士?”
这一刻,赵明懿觉得自己再难忍受师尊的“道貌岸然”,好像全天下唯有她能够保持理智,其他人全部是感情用事的傻瓜:“当年太清宗宗主身死,也是裴昭云临时顶上,即使他死了,其他人不是不能撑起太清宗。而且世上不止他一个渡劫期,还有师尊您坐镇太清宗。为什么时机不对?为什么杀不得?”
衡芜仙尊沉默片刻,才回答:“若将来有新的大魔现世,需要有渡劫期的修士将其斩杀。”
“可是已经两百多年没有大魔了,说不定未来也不会再有”,赵明懿反驳道:“再说就算新的大魔出世,师尊同样可以斩杀,就像您当年斩杀大魔虚日一样。”
衡芜仙尊的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但没有人看见,至少赵明懿没有看见。她没有回答这句话。
“明……明懿”,谢寰眼见着面前的气氛重新变得僵直,忍不住坐起了一点身子。他似乎自己也不习惯这个称呼,只是想以一种比较亲和的姿态和这个孩子沟通:“现在确实不是很好的时机,不只是修真界,维护整个世界的平衡还需要裴昭云,或者说,还需要每一个渡劫期的修士,你明白吗?”
赵明懿并不作声,谢寰烦躁地挠了挠头,觉得教育孩子真是麻烦。但归根结底,还不是常映雪这个做师傅的当年没教好,都是常映雪的错。
谁想,一直扶着他默不作声的映雪却突然开口:“我在秦王府的书房里看到过当年有关大魔的记载。”
谢寰于是转头看向她,但赵明懿并没有反应。
映雪说:“三百年前,大魔鬼金现世,当时世上包括拂渊仙尊共有六位渡劫期修士,是他们六人合力追杀围堵了半月,最后才由拂渊仙尊将其斩杀。”
这个女孩穿着与秦王府婢女的衣衫,有着和衡芜仙尊一模一样的脸。她是来自未来的常映雪,但是只有身为婢女的记忆,好像一直被剥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谢寰一直想要唤醒她,但当他在太清宗看到这个世界的常映雪本尊的时候,却还是下意识地忽视她了。
无论是衡芜仙尊、赵明懿还是他,好像都默不作声地把她排除在这场风波之外。
可她没有退却,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说服和解决问题:“而在两百年前大魔虚日出世的时候,世上的渡劫期修士却先后飞升或者陨落,当世竟然连一个渡劫修士也没有了。为了围剿大魔,整个修真界所有化神期的修士全部出动,死伤惨重,花费了三个月也未能将其制服。最后,还是衡芜仙尊临时突破渡劫初期,才出手制服了大魔。”
这些掌握地位和权力的人才终于将视线重新望向她,望向这个凡人常映雪。
“大魔一旦出世,就将生灵涂炭,多一个渡劫期修士坐镇,便能少一分危险,不只是修真界,整个人世间才能太平”,她像是前世在晋阳的小山村里,用对待爱人、亲人的口吻在说服赵明懿:“明懿,你想一想。当年王妃嫁入王府,随王爷镇守在北郡,不都是为了维护这世间的和平吗?”
赵明懿终于望向了她,今夜第一次与她视线交汇。与绣女映雪,与他的师尊映雪,与前世同他一道隐居在山村里的妻子映雪。
谢寰也望着她,她还撑着他的半边身体,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她皮肤上的绒毛,以及她说话时翕动的脖颈。
这真是奇怪。他分明只认识一个常映雪,是冷酷无情、不染凡尘的天下第一人。而自己在她的眼里是微絮、是尘埃,是她不愿再回想起的一段污脏的记忆。
所以在太清宗见到他记忆里的这个人时,他却不自觉忘了,在上京城的这个女孩子眼中,他是奇怪的、需要提防的人。但也是帮助她应对秦王、授予她灵力、与她一同探寻真相的伙伴。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透过这个映雪,他总是想起他们十**岁的时候,那个莽撞无知、别扭青涩的少年时代。
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看见赵明懿怔怔地看过来,似乎情绪和思想正在角逐,于是说:“其实我在太清宗找到你师尊的时候,裴昭云也在现场,不过你师尊已出手教训了他,一剑穿胸,虽不至死,但也能叫他吃些苦头。”
谢寰望着他,郑重地保证:“我保证,你师尊和我,我们都不会放过裴昭云。最终,他一定会接受应有的惩罚。”
他看见赵明懿下意识望向他师傅,但衡芜仙尊望着别处,没有看他,于是他重又攥了攥手中的剑。
谢寰一时觉得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当年他就觉得常映雪肯定带不好孩子。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谢寰突然听见他身边那人微微俯身过来,贴在他耳边说:“你身上的伤,是裴昭云打的?”
“……”,谢寰其实想说她压低声音常映雪也听得到,但忍住了:“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没了灵力,打斗时没避着我,剑气把我划伤了。”
映雪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那就是衡芜仙尊打伤的。”
“……”,谢寰感到常映雪似乎往这边瞥了一眼,心说她要是真心想打我,这会儿我都已经重新投胎了。
他刚想开口,谁知却被赵明懿的笑声打断。
说是笑声也许并不贴切,这更像是他从喉咙里发出的气音。因为有内伤,加上情绪激动,显得断断续续,像漏风的管钟。
“说到底,还是我当年选错了路,都怪我没有灵力”,赵明懿的话显得含含糊糊,他似乎想吼出来,但是没有力气,说到后面简直像是喃喃自语:“因为我没有灵力,因为我的母亲修为不过大乘,比不过那位高高在上的裴宗主,也比不过天下第一的你,所有我们不得不为这世间的一切让步,所以我们的命就如蝼蚁。没有灵力,身为凡人,就是低人一等。”
空旷封闭的殿内,他的声音难过又迷茫:“若是我母亲还在世,看到这样的我,也一定会失望的吧。”
映雪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想要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不是这样的!”
她回过头,看见竟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她的发髻因为奔跑显得有些凌乱,即使深夜进宫,依然衣着华贵,只是因为匆忙未施粉黛。
看到殿内的众人都看过来,安嘉公主一下显得有些紧张:“我……我看到门口的侍卫都晕倒了,就直接进来了……”
赵明懿也看到了她,他的嗓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安嘉也看向他,在这个房间里她唯一熟悉的人。他没有家破人亡时那么多的伤痕,也没有班师回朝时的那种少年意气,变成了个迷茫难过的普通人,隔着凌乱的大厅,不过几步远,和她相视。
她于是又有了说话的勇气,即使声音里还有过度运动的气喘,仍然大声地说出来:“赵明懿,你说的不对,你母亲绝不会对你失望的!”
在这两章里,常映雪和衡芜仙尊用来指代当世的常映雪(谢寰从太清宗叫来的这个人),而映雪指的是被拂玄兽抹去记忆、在亲王府做绣女的人,希望写清楚了不要搞混,因为两个映雪同框了。大概还有两章上卷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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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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