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峰,正殿内。
不同于外面的风雪呼啸,殿内灯火通明,有弟子正朝着嵌在地板上的阵法内投入灵石,凛冽的寒气被隔绝在外。
殿内冷暖适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滞之意,压得人只敢轻声呼气,比殿外风雪更令人难挨。
负责投放灵石的弟子大气不敢喘一声,匆匆忙完手中活计,好奇地偷瞄了殿内几人一眼,压低头离去。
贺家家主贺守恒端坐在客位首座,手边茶水热气已消,侍立一旁的北冥宗弟子正欲上前更换,却被贺守恒制止。
“不必了,你且退下。”他率先打破殿内宁静。
弟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主座上的北冥宗掌门解朗松,得到肯定后,如获大赦般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告退。
“不知季长老何时归来?”贺守恒面上不显,但轻扣座椅扶手的小指出卖了他的焦急。
解朗松只当没注意到贺守恒的异常,回道:“方才又与师弟传信,说已在路上,今夜便归。”
“那便好。”
“若是贺家主等不得,不妨先回?有什么话,贺家主可以与我说,待师弟回来后,由我代传便是。”解朗松提议。
“不妨事。”贺守恒道,“早已久仰季长老‘回春雪’之名,青阳能拜入季长老名下,得此良师,实乃我贺家之幸,先前家事繁忙,无法抽身,只能遣使者来送拜礼,如今得闲,贺某定当亲自登门拜访。”
“贺家主言重了。”解朗松客套回应。
解朗松几次三番暗示贺守恒离开,却都被圆滑的带过,前日才刚有所松动,不知为何,到了黄昏时分,那股见不到人决不罢休的势头不降反增。
他又不能下了贺家面子,直接逐客,只得继续与之周旋,等待季朔冰的归来。
殿内重归寂静,风雪拍击殿门的嘶嚎声清晰可闻。
一张无形大网,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贺守恒那句“不妨事”说的轻描淡写,心中却是一番暗流涌动,他并非真有如此闲情雅致在此枯坐。
数日前,季朔冰赠与贺家使者的回礼中,多出了一枚胚胎状的丹药,与之一同的,还有一张记述药效的纸条。
“提升腹中胎儿资质”,极为简短的药效描述,在贺家高层中掀起了惊天巨浪。
在花重金请求高阶丹修确认无误后,贺家这才打消质疑,接着,便是无尽的欣喜。
提升资质,短短四字,对于极度重视血脉传承的家族来说,子孙后代的天赋,代表了家族未来的兴衰。
提升资质的丹药大多品阶极高,服用代价极大,要求也更是苛刻,如胚胎丹药这般,品阶在六品的可接受范围内,能够供给家族内多人服用,还没有过多要求的丹药,可遇不可求,一经出世,必遭各个世家竞相争抢。
有了这种丹药,意味着贺家未来一代的核心血脉,起点将远超其他家族。
一名天等灵台的弟子培养起来,便可保证家族延续百年,那若是两个,三个,甚至于更多呢?
待这些孩子成长起来,贺家是否能有望打破困境,甚至拥有跻身一流世家的希望。
贺家待在二流世家的末尾已经太久了,身后有无数世家都在觊觎着贺家拥有的位置与对应资源,贺家,急需强大的年轻一代来改变现状。
这份诱惑对于贺家而言,诱惑太大了,大到哪怕他知道这枚误赠的丹药很大可能是一个局,他也会义无反顾的跳进去。
更何况,就是在昨日黄昏时分,当他耐心快要耗尽,意志即将动摇,反复质疑自己决定时,一道加急密信通过家族秘术,传至他手中。
信上内容不过寥寥几字,却加深了他对于自己决定,坚持下去的信心。
“季朔冰已通过考核,晋升七品。”
七品丹修,那可是七品丹修!
放眼整个修界,那都是凤毛麟角,极为稀少的存在,哪怕是元婴修士,一流宗门世家,见到七品丹修,也要好生巴结,更何况,这位季长老,他才不过金丹修为,又如此年轻,足见其才情卓绝,前途不可限量。
贺家能与一位新晋七品的丹修建立交情,莫说等上三日,便是三十日,那也值得。
贺守恒曾与诸位家老商讨过,觉得季朔冰放弃三位天等灵台,收一个天赋低劣的玄等灵台做亲传弟子,本就有悖常理,又在回赠丹药中掺入这种珍贵丹药,对于贺青阳的态度也是冷淡无比,竟然放逐到传功堂与其他弟子一同修行,其意并不在贺青阳,而是贺家。
这个结论让他心下一定,随即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情绪,那个被他视作弃子的儿子,如今也算是助贺家搭上了回雪峰这条线。
倒也算得上,物尽其用了。
他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无用情绪碾碎,思绪重回正轨。
若是如此,贺青阳以玄等灵台的天资占据回雪峰亲传弟子之位,实在是太过浪费了。
早在贺青阳测试根骨后,他便着手寻找早年间,为了与宋家联姻,而流落在外的血脉。
好在苍天尚还垂青贺家,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竟是天等灵台。
贺守恒思及此处,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身旁正襟危坐的少年。
贺青云穿着一身崭新的,用料比贺青阳拜师当日更为华贵的锦袍,只是料子虽好,却有些不太合身,显然是仓促赶制而成。
他坐的端正无比,透着一股难言的拘谨,身上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
贺守恒自然能察觉出来贺青云的失礼,不过他并没有出声苛责。
贺青云一直流落在外,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此番找回,过于仓促,不懂规矩,没有世家礼仪都不是问题,以后慢慢教导便是,当务之急是尽快与他培养感情,令他对家族产生依赖与归属感。
“青云?”贺守恒忽然唤到。
少年一怔,旋即回应:“父亲有何事?”
“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他的语气温和如慈父,若是让不知情的外人看着一幕,定然觉得这是一个极为关心爱护子女的好父亲。
“不,不用了。”贺青云朝前倾身,腰挺的愈发笔直,只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心神不宁,显然正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解朗松对于贺守恒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下了然。
他端起手边茶盏,轻轻用碗盖拨开浮叶,啜饮一口,语气一改往常,带上一丝暗讽:“贺家主对于青云这孩子,倒是关心备至啊。”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其中还夹着这不易察觉的警示。
贺守恒面色不变,脸上笑容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无奈与期许:“解掌门说笑了,为人父母者,总是盼着子女能有个好前程,青云是天等灵台,不需要我这当父亲的多操心,只是……”
话到此处,他长叹一口气:“青阳他资质寻常,能得到季长老青眼,是天大的造化,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是为他欣喜自豪,不过我这心里,难免忐忑,唯恐他天资愚钝,难担大任,辜负了季长老的青睐,也辱没了回雪峰的声誉,青云比他年长一岁,若是两兄弟能在一处,定相互扶持。”
贺守恒这番话,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忧心忡忡,为子女深谋远虑的父亲位置上,看似处处为贺青阳,为回雪峰考虑,实则步步紧逼,只为将贺青云强塞入季朔冰门下,全然不顾贺青阳的意愿与尴尬境地。
当年为了获得宋家助力,令家族度过危机,他可以抛弃自己的妻儿,今日也能为了贺家的未来,放弃他的亲生骨肉,在他的眼中,只有冷漠的算计,他的两个孩子,不过是家族未来中的一块基石,区别也不过是所处位置的重要与否。
贺青云仍旧拘谨地端坐着,只是在听闻贺守恒的话语后,搭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抓紧了衣料,蜿蜒褶皱出卖了他的情绪。
从踏入回雪峰的那一刻起,各种目光便如影随形的滞留在他的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其中掺杂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自幼寄居于他人屋檐下,对于这种复杂,混杂恶意的目光,最是敏感。
还有那种了然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神色,他经常在邻家大婶的脸上见到。
起初,他不明所以,只当是对于自己这个忽然出现的贺家子弟的好奇。
直到那日,他因内急,由一名弟子引路前往偏殿附近的净房时,途径一处回廊,隐约听到有人低语。
“贺家那事,你听说没?”
贺青云脚步顿住。
“肯定的啊,这事搁咱们回雪峰都传遍了,刚才还别人在聊呢。”
“啧啧,什么神仙眷侣,天作之合,那都是个笑话!”一人嗤笑一声,“都说贺家主对亡妻情深义重,多年来为曾续弦,哪知道冷不丁冒出来这么大个儿子,据说比青阳师兄还大上一岁呢。”
“啊?还有这事?”另一人讶然。
“嘘,小点声。”一人提醒,“昨日青阳师兄因为这事,还跟别的师兄起了争执,打的还怪狠的,被掌门罚了好几日禁闭呢。”
“青阳师兄挺好一人的,怎么就摊上这事呢。”一人语气中带上唏嘘。
那些弟子的交谈,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强装镇定的外壳。
贺青云瞬间明白了那些目光的含义。
一股火顺着脖子猝不及防地冒了上来,烧得脸颊灼痛,那点刚刚因为被测出天等灵台而升起的,贫薄的欣喜,瞬间被难堪和屈辱淹没。
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他生身父亲的深情是何等虚伪,证明他母亲那段不见天日的过往,在世人眼中,是何等可笑与不堪。
他厌恨这个抛弃他们母子的家族,更厌恨自己,毫无骨气,选择了去依附这个家族的自己。
在前引路的弟子察觉到身后无人,疑惑的回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贺青云压低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好在引路弟子并不在意这些,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继续在前引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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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云涌观龙鱼涅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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