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雨来势汹汹,比起中午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分上下,也是说下没几分钟地面就要汇起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叶子和花被打落,无法归根,被这些雨河裹挟着带走,塞在拐弯的墙角里,摁在下水道的井盖口,从四周、天上、地下反渗的……各个方向涌来的水冲击在它们身上,水位在不断上涨,一点一点向上攀爬着,要吞掉它们的形象,直到被捆住“手脚”的是更大的木头撞了过来,挡住了天光,压着它们向下再也漂浮不起来。
映照那墙茉莉的灯并没能如林茉署所说的点亮一夜,在她重新回到二楼长廊时,这一片城区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目光所及之处变得一片漆黑,覆盖了她眼里的惊愕。
“欸?”
不清楚是谁惊呼了一声,“停电了!”
林茉署的脑袋顿了一下,思绪有些恍惚。这个场景似乎在脑海提前历经过一般,那么熟悉,如同预言。
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人们的叫嚷,她集中注意力在这一片空洞里努力去寻找一些可以倚靠的老实物件,比如扶手,比如接下来会发生的——
记得印象里,下一个画面是刚才的那位老先生会从楼下提着一盏蜡烛作的灯上来,在七彩的玻璃防风罩下,蜡烛的光亮摇曳微弱,老先生笑着安抚众人。
可灯呢?
林茉署迷茫的伸出双手,回头向后,一道刺眼的强光直直照向了她。
……是谁?好难受。
出于本能,她抬起左手试图遮挡那不礼貌的光晕,重心忽而失衡,林茉署的右手胡乱一摆,不知道抓到了谁的手腕,隔着毛茸茸的袖子,她很难去辨认,但毛衣下的手腕稳健有力,像是遒劲的枝干,轻而易举托着她。
是谁?
林茉署再次抬头时,娱乐室里依次出来很多人影,他们手里各握着一把手电筒,兴致缺缺的,想来是之前还在玩闹,不够尽兴。
“你们……”
可他们似乎听不到林茉署的声音,他们说着他们的……
停电了。
下雨了。
涨水了。
他们依次穿过林茉署的身体,目的一致的向着三楼走去,光源一线跟着一线,旋转着向上,直到林茉署的身边又一次陷入悬空的黑色,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胸腔里一片空荡。
恐惧侵袭大脑的顷刻间,物移景换——
“嘿,老人、妇女、小孩先走!”
“踩我的背上去。”
“抓紧喽……”
……
陌生的人群在一点一点挪动,他们并没有穿过林茉署的身体,而是挨着她,挤开她,有序又努力的向前,而林茉署不能,白色地面上的积水唯独给她的脚踝套上了灰色的铐子,紧紧的锁住了她,她在这些人中摇晃,在水中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奔赴逃生,自己的膝盖、手指却被不断上升的水位淹没,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
人们似乎忘记了她,大部队最后的年轻男子撤离的时候,水面压过了她的肩膀,迫使她的心脏不断收缩收缩。
她还有心脏吗?她想起了刚才,可她现在不能再低头了,她竭力扬起她的下巴,直到一个白色身影从她身边疾速穿过,她甚至没看见他的眼睛鼻子和嘴。
“闻知则!”
但林茉署叫出了他的名字。
“闻知则!闻知则!”
林茉署急促的呼喊着他,水渐渐漫过她的脖子,她叫闻知则的名字,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慌乱的,难过的,可他没有回头。
他穿着白色毛衣,在水里依然行动轻松,明明泡在水里的毛衣是那样沉甸甸,林茉署几乎是执拗地在喊他,不过很快,源源不尽的水封住了她的口,一连串的“闻知则”终于变成了一连串的咕噜声和呜咽声。
林茉署不记得这些吞没她的水里有没有她自己泪水的一份功劳,但记得有个人在逃生的口子守着,大声问闻知则,“那是你的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闻知则回头了,他侧着身子,偏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是闭口无言。
翻涌的水将她掩埋的最后一刻,她想,我们,是一句话也不必说的关系。
“茉茉,茉茉……醒醒……”
昏暗的房间里,黄铜色的三角烛架被人就近搁置在了门口的矮脚柜上,那似花朵绽放的烛台上顶着的三支白蜡燃起三缕烛光,细长的、轻柔的向上延伸,它们所带来的砖红色焰光相互融成一片,在那面墙上照亮了半个圆,渐渐泛到床边变得暗淡模糊。
林茉署就在那片模糊中,被梦魇捆绑在阴暗里,色若死灰,她的呼吸短促,慌作一团,她用力攥紧了手心,把指甲深深的刻在了闻知则的手背上,他侧坐在床沿,微伏下身子,全然不在意。
闻知则不敢大声唤林茉署的名字,他的右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感受那温差昭然,心同刀绞。
他低沉地、缓缓地叫她,一直在叫……
可林茉署只身入梦,没有醒来。
她在梦里哭泣,像被万人抛弃,那么沉默的难过,从她的眼角流出,滑入闻知则的指尖,滚烫的,像是失色的岩浆。
直到林茉署最后竟然停住了呼吸——
“林茉署!”
闻知则的眼眸颤了颤,再难克制。
这一声呼唤,像是穿过了三秋五载,带过水波粼粼,生生劈开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林茉署倒抽了一口气,猛地睁开双眼。
“闻……”
林茉署说不出话来,她躺着睁大了眼睛,泪水盈满她的眼眶,像梦里那些水要淹死她一样,将闻知则溺死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看向他的目光最初是噩梦方醒的恐慌,而后是不可置信。
闻知则的胸中滞涩,他动作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希望为她带来一点现实的暖意,说完她没说完的那句话,“是我,闻知则。”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林茉署猛然挥开闻知则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用力推开闻知则的胸膛,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十分戒备的,想要逃离他。
闻知则的瞳孔猝然收缩,他动作极快的握住林茉署的右手,反手扣在她的腰后,倾身伏下,将她的紧紧抱在怀里。
林茉署拼了命了在挣扎,她握紧了拳头,恨自己力气不够大,闻知则的身上,有微微的苦味,了带了几丝烟草味,像一树枯木被点燃的黑沉,令林茉署无比陌生,她张口咬住了他的脖颈,咬紧了牙关,神经紧绷着,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一片茫然。
痛意传到大脑的时候,闻知则的眸光闪烁,他握住她手掌的手,无名指和尾指压在她的小鱼际上紧了又紧,迫使她松开了拳头,他的手指钻入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后,闻知则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
缘份竟然默许你离去
轻弹一首别离名为茉莉雨
园中花瓣落地了断了过去
而我酝酿情绪举杯引醉意①
肩上的气力慢慢放缓了,闻知则抬起头,松开了林茉署的手,林茉署累了,她在他的肩上哭湿了一整片衣领,她的脑袋疲惫地不能转动,迟缓地向后仰,闻知则一只手搭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向上托着她的后脑勺,像是捧着珍爱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哄她躺在床上,声音又低又轻,“不怕了,那是梦。”
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
闻知则的长指微曲,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神情专注的看向她,眉眼在身后烛光的衬托下很是温蔼,林茉署也在认真的看着他,眨也不眨的。
她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掀了被子再躺回去,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闻知则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他在手中抖开,视线低垂时,动作顿了一拍。
林茉署沉吟不语,她默默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不说自己骨架小,她只觉得是闻知则的巴掌大的可怕。
闻知则单手绕过枕头搂住她的肩头,几乎裹挟了整个她在他的怀里,藏得严严实实,被子下,他的手掌压着毛巾从衣服下摆伸了进去,隔着毛巾长而柔软的棉毛,林茉署感受到他的五指贴着她的脊背,擦去汗水。
林茉署的鼻尖碰到他的胸口,有点凉凉的,是她自己哭的。
泪意突如其来再次袭击了她的理智,“你为什么不应我?”
她低声抽泣。
闻知则握在她肩头的手僵住,“什么?”
“你为什么不要和我说话?”林茉署仰起头,泪眼朦胧的,发丝凌乱,有几丝碎发,发尾抿在她的唇边。
闻知则微微垂眼,把毛巾取出,随手扔在床尾,他低头凑近她的唇边,只嗅到她身上萦绕的软香和唇齿间乌龙井茶香的牙膏味,他细细思忖,问她:“你喝酒了吗?”
林茉署皱了皱眉毛,又低下头,额头磕在他的下巴上,否认着,“我没有。”
闻知则松了口气,下颌抬了抬,压在她的头顶,轻缓的拍着她的背,“我现在在和你说话。”
“那过了现在呢?”
“……”真的不是喝醉的话,闻知则有些感慨,“那取决于你。”
其实是心软了,让她主动简直比登天还难,可他要登天又有什么用。
“如果你记得今晚,你会记得我们是说话了的。”
林茉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闻知则的意思,她的眼神茫昧,没等她再问,闻知则伸手盖住她的眼睛。
“睡吧。”
闻知则说。
注:①《茉莉雨》林俊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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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茉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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