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上海笼罩在一场罕见的秋雾中，高楼在乳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向阳比平时更早醒来，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感觉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了一层柔软的棉絮里。
她照例完成晨间routine，但在选择衣服时犹豫了片刻，最后选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这个颜色让她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在工作会议中显得更专业，与即将见到谁毫无关系。
到达出版社时，雾已经散了一些，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潮湿的凉意。她打开电脑，首先检查邮箱——没有新邮件。不知为何，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失望，虽然理智告诉她，沈聿不像是个会发早安邮件的人。
“早啊！”林薇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今天她穿了一件印着卡通猫咪的卫衣，显得格外活泼，“今天是不是又要去见那位帅摄影师？”
向阳轻轻点头：“下午去他工作室确定最终选片。”
“哇！进展不错嘛！”林薇凑近，压低声音，“你们之后会不会一起去采风啊？那种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我们是在做城市摄影集，林薇。”向阳无奈地打断她，“大部分素材已经拍好了。”
林薇夸张地叹气：“你真是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那么帅的男人，你就只谈工作？”
向阳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的漫画书稿校样出来了吗？”
成功转移话题后，她松了口气，开始一天的工作。但注意力却不如往常集中，她发现自己不时查看手机，期待着什么。
十点左右，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沈聿：“下午三点？雾天光线不错，可以拍几组补充镜头。”
她回复：“好的。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带把伞。可能要外出。”
这个回复让她有些意外。外出？她以为只是去工作室看照片。
午饭后，雾完全散了，阳光出奇地好。她提前一刻钟出发，这次路上顺畅，准时到达工作室。
按下门铃后，门很快开了。沈聿站在门口，今天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袖T恤和工装裤，脖子上挂着相机，看上去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
“准时。”他评论道，让开身请她进来，“我早上拍了几组雾景，效果不错。”
工作室比上次整洁了一些，至少沙发上的书堆得整齐了。向阳注意到窗台上的植物看起来精神了些，土壤是湿润的。
“你给它们浇水了？”沈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问道。
向阳微微一怔：“上次看到它们需要照顾。”
沈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工作台前打开电脑：“先看选片。我初步分类了，你可以提意见。”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讨论照片的选择和排列。过程比预想的顺利，两人对视觉叙事节奏的理解出奇地一致，只在少数几张照片上有分歧。
“这张太暗了，”向阳指着一张夜景照片，“印刷出来可能会失去细节。”
沈聿摇头：“暗部细节保留得很好。重点是这种氛围感，太亮了就破坏了情绪。”
最后他们达成妥协：保留这张照片，但调整版面设计，不让它与前后形成太强烈的明暗对比。
四点半左右，沈聿突然合上电脑：“好了，工作部分结束。”
向阳疑惑地看着他：“还有几个系列没确定...”
“明天再继续，”他打断她，拿起相机，“现在光线正好，陪我出去拍点东西。”
“什么？”向阳没反应过来。
“《城市印记》需要一些编辑视角的补充，”他说得理所当然，“你是最了解项目的人，正好可以提供不同视角。”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理，但又有哪里不对劲。向阳犹豫道：“我没有摄影经验。”
“不需要你拍，”沈聿已经向门口走去，“只需要告诉我哪些场景你觉得有意义。带观点的人比带相机的人难找。”
不等她再拒绝，他已经拿起外套：“走吧，趁太阳还没下去。”
向阳只好跟上。这次沈聿没有开车，而是领着她步行穿过创意园区，走向附近的街区。
下午的阳光斜照在老建筑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沈聿走路很快，但会不时停下来等待落在后面的向阳。他相机从不离手，随时准备捕捉瞬间。
“平时下班后你都做什么？”他突然问，眼睛仍在观察周围环境。
向阳思考了一下：“看书，整理资料，有时看电影。”
“典型的编辑生活。”他评论道，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陈述，“没有约会？男朋友不抱怨？”
这个问题过于私人，向阳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我没有男朋友。”
沈聿瞥了她一眼：“难以置信。”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你看起来...”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很受欢迎的样子。”
向阳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讽刺，只好沉默以对。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一个小型市集。摊贩们正在准备傍晚的营业，整理商品，点亮灯笼。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烤红薯、糖炒栗子、煎饼果子。
沈聿突然举起相机，连续按下快门。向阳顺着他的镜头方向看去，是一个老奶奶正在小心地摆放手工编织的毛衣，每件都叠得整整齐齐。夕阳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晕。
“很美，”向阳轻声说，“有一种时光沉淀的温柔。”
沈聿放下相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很准确的描述。你可以考虑写诗。”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直接夸奖自己，不禁有些无措：“我只是说出看到的感受。”
“大多数人看不到，”沈聿继续向前走，“或者看到了说不出来。”
他们在市集里转了一会儿，沈聿拍了不少照片：孩子们围着糖画摊子、一对老夫妇分享一碗馄饨、年轻情侣在饰品摊前挑选发卡...
向阳发现，与他工作室里的作品不同，这些即时捕捉的画面更加生动自然，充满了生活气息。她也开始主动指出感兴趣的场景：“那个卖旧书的摊子，光线穿过书页的感觉很特别。”
沈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一亮：“好眼光。”他快速调整参数，连续拍摄了几张。
离开市集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沈聿突然说：“我饿了。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面馆。”
这不像是一个邀请，更像是一个声明。向阳犹豫道：“我应该回公司...”
“下班时间了，”他看了眼手表，“社里还要求编辑加班陪摄影师吃饭？”
这句话堵住了她的退路。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迈步向前：“走吧，他们家的蟹粉拌面是一绝。”
面馆藏在一条小巷里，门面不大，但干净整洁。老板显然认识沈聿，热情地招呼：“沈老师来啦！老位置给你留着呢！”
他们被引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沈聿熟练地点菜：“两份蟹粉拌面，一笼汤包，一碟青菜。茶要龙井。”
老板笑着看向阳：“沈老师第一次带朋友来啊。”
向阳想解释他们不是朋友，只是工作关系，但沈聿已经接话：“这是向编辑，我们合作出书。”
等待上菜时，气氛有些尴尬。向阳不擅长闲聊，只好低头摆弄餐具。
“你做编辑之前是学什么的？”沈聿问，打破了沉默。
“中文系。”
“一直想当编辑？”
“差不多。”
“真是直线人生。”他评论道，但语气中没有评判的意思。
面上来了，金黄诱人的蟹粉铺在细面上，香气扑鼻。沈聿递给她一双筷子：“尝尝，上海最好的蟹粉面。”
尝了一口，确实美味。蟹粉鲜香浓郁，面条劲道爽滑。
“怎么样？”他看着她，似乎真的在意她的评价。
“很好。”她简单回答，但多吃了几口以示认可。
沈聿笑了：“从你这里得到‘很好’的评价可真不容易。”
吃饭过程中，他讲了一些摄影时的趣事：如何在零下二十度的长白山等待日出，差点冻掉手指；如何在沙漠中为了拍星空迷路，最后靠指南针和骆驼粪找到回营地的路；如何为了拍一组渔民照片，在渔船上吐了三天...
这些故事生动有趣，向阳发现自己居然放松下来，甚至偶尔会微笑。
“你呢？”他突然问，“有什么惊险的编辑故事？”
向阳思考了一下：“最惊险的大概是 deadline 前发现稿子少了十章，作者联系不上，只好连夜帮忙补写。”
沈聿挑眉：“你还写书？”
“不是写，是模仿作者的风格补全情节。”她解释，“编辑的基本功。”
“听起来比摄影刺激。”他开玩笑说。
结账时，向阳拿出钱包，但沈聿已经递出信用卡：“工作餐，社里报销。”
走出面馆，天已经完全黑了。街灯亮起，晚风带来凉意。向阳不自觉地收紧外套。
“冷？”沈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等一下。”
他走进路边一家便利店，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拿着一杯热饮：“蜂蜜姜茶，暖胃的。”
向阳惊讶地接过纸杯，温度透过纸壁传到手心，很舒服：“谢谢。”
“不客气。”他语气随意，仿佛这只是举手之劳。
他们沿着安静的街道走向创意园区，手中的姜茶散发着甜香的热气。这一刻，向阳感到一种罕见的平静。城市的喧嚣似乎远去，只剩下脚步声和偶尔驶过的车声。
快到工作室时，沈聿突然停下脚步：“看那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向阳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街心公园跳舞。没有音乐，只是随着某种内心的节奏缓缓移动，手牵着手，脸上带着宁静的微笑。
沈聿举起相机，但没有立即拍摄，只是透过取景框观察着。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相机：“有些画面适合留在记忆里。”
向阳看着他被街灯照亮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有着异常细腻和尊重人的一面。
回到工作室，沈聿倒了两杯水：“坐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看今天拍的照片。”
向阳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她应该告辞，但某种莫名的情绪让她留了下来：“好。”
他们坐在沙发上，沈聿用平板电脑展示下午拍摄的照片。令人惊讶的是，他拍了不少她没注意到的瞬间：她在书摊前专注的表情、她接过姜茶时微微惊讶的样子、她观察老人跳舞时柔和的侧脸...
“你拍了我很多照片。”她指出，声音比预期中要轻。
沈聿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你是项目的一部分，自然也是记录的一部分。”他滑动到下一张照片——她站在市集入口，仰头看着灯笼，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背景虚化成斑斓的色彩。
这张照片捕捉到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瞬间，有一种宁静的美感。
“这张很好，”她轻声说，“但我看起来不像自己。”
“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你？”沈聿突然问，转头看着她，“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向编辑，还是这个会对灯笼出神的女人？”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向阳感到一阵心慌。她移开视线：“都是。人有很多面。”
沈聿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展示其他照片。但那种微妙的张力已经形成，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
看完照片，已经快九点了。向阳站起身：“我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沈聿没有挽留：“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地铁很方便。”
“这个时候地铁很挤，”他已经拿起车钥匙，“我也正好要出去一趟。”
回程路上，两人都很安静。车内的收音机播放着轻音乐，与窗外的城市夜景形成奇妙的和谐。
在一个红灯前，沈聿突然开口：“你很像一个人。”
向阳转头看他：“谁？”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他目光看着前方，“她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很紧，但偶尔会露出里面的光。”
这个比喻让她不知如何回应。好在绿灯亮了，对话自然中断。
到达小区门口，向阳解开安全带：“谢谢您今天的...所有。”
沈聿点头：“周三继续？应该可以定稿了。”
“好的。”她准备下车。
“向阳。”他突然叫住她。
她回头，看到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没什么。晚安。”
“晚安。”她轻声回应，关上车门。
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车尾灯消失在拐角，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手中的姜茶早已喝完，但那份温暖似乎还留在掌心。
回到公寓，寂静再次包围了她，但感觉与往常不同。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流，想起今天下午的市集、面馆的蟹粉面、街心公园跳舞的老人、和那双透过相机观察世界的眼睛。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聿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到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回复：“到了。谢谢今天的姜茶。”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不客气。好梦。”
那一晚，当她照例数着呼吸入睡时，脑海中不再是空白，而是斑斓的城市光影和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她突然意识到：今天一整天，她没有一次感到需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这种陌生的自由感，既令人害怕，又莫名地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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