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康当日血溅船头的场面,像长了翅膀,不出半日就传遍了苍山镇的大街小巷。
当时骇人得很,据说那甲板上的暗红,渗进了木头纹路里,怎么刷都刷不干净。
跑海商的人,骨子里都浸透着对风水的迷信。
每次出海前,无不是沐浴焚香,对着妈祖像三跪九叩,求签问卜,只盼着生意兴隆,一路风平浪静。
那艘船,就是他们身家性命悬于其上的移动庙宇,容不得半点污秽和不详。
苍山镇安静地匍匐在海边,日复一日看着无数货船往来穿。它们将各地的奇货运进来,再把本地的特产散出去,织成一张利润惊人的贸易网。
这里的繁荣根本就是流淌的就是咸涩的海水。
海商们平日里大多像被供奉的土地公,安分守己,对规矩和兆头迷信到近乎刻板,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完美无瑕,生怕触怒了哪路神明。
徐老爷,又是这群海商里的顶梁柱。早年更是商会会长,地位尊崇。他就像舵手,掌着徐家这艘大船的舵,风雨兼程几十年,始终稳稳走在最前面。
如今这血光之灾,不偏不倚,正发生在他徐家的船上。
本该是年关底下酬神谢客的大喜事,船舱里备足了酒水佳肴,就等着宾主尽欢、笑语喧哗。
此刻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徐老爷端坐在主位,脸上没了往常应对八方时的和煦与圆融,只剩下一片僵冷的阴沉,任谁都看得出,他极其不满。
林卓康是被两个家丁半架着拖离现场的,模样狼狈。不管这飞来横祸是冲着林卓康本人来的,还是意在给徐家添堵,都太过晦气。
楼晟请来照看两个孩子的婆子,姓安,面容温暖慈祥。
她对着苗扑扑和袅袅,那份细心呵护劲儿,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儿。
苗青臻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子推门进来时,安婆婆正坐在里屋就着窗光缝补衣物,听见动静连忙放下针线迎出来,围裙上还沾着些许线头:“苗先生,这么晚回来,用饭了没有?”
他怀里抱着的那团东西,用厚厚的被褥裹得严实。
“用过了。”苗青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下意识往内间扫了一眼,“两个孩子今日没吵着您吧?”
安婆婆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袅袅乖得很,不哭不闹。倒是小苗儿,一会儿不见你,就嘟囔着要找爹爹,方才玩累了,刚睡下没多久。”
苗青臻略一点头,只说自己出了趟远门,风尘仆仆,想先换身干净衣服。又特意嘱咐,待会儿小苗儿醒了,先别带他过来。
安婆婆连声应下,目送他转身进了屋。
房门轻轻合拢。苗青臻走到桌前,将木盒放下,掀开上面覆盖着的深色粗布。
里面躺着的,是一把通体暗沉的长弓。弓身的色泽微妙难言,并非纯粹的黑,在从窗隙透入的微弱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如同黑金属般的光泽。
旁边的箭矢,箭杆是平直的深棕色木质,中间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暗纹。
苗青臻动作很轻地抚弄着那把弓,面上温柔,就如同抚摸着一位心爱的孩子,他将弓箭放进箱子里,停下动作,静静地凝视着某个地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合上箱子推进了床底。
夜里起了点风,阎三来过一趟,送来冒着热气的荷花糕。
糕点做得极精致,外形宛如一朵朵初绽的荷,花瓣层叠,边缘透着薄脆的焦黄,内里的馅料鲜甜,咬下去能品出淡淡的、清雅的荷香,在唇齿间若有若无地萦绕。
“公子那边传话,说今日事忙,不回来了,让您别等,早点歇下。”阎三垂着眼禀报。
苗青臻闻言只淡淡应了声:“好。”
阎三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灯下的男子。
不再为生计奔波劳碌后,苗青臻的皮肤早已养回了从前的白皙,甚至更甚,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些冷玉般的光泽。
五官轮廓清晰利落,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过分的平静,那平静底下又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形成一种独特而难以言喻的气场,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当初他走投无路,当街拦下楼晟马车时,是苗青臻开口,留下了他无处可去的妹妹。
在那一刻的阎三眼里,这男人仿佛佛祖临世。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男人,为何会甘心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
而现在,他更多时候会感到一种割裂般的惊讶,如此温润平和的面容之下,竟能隐藏着那般可怕的力量。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安静品着荷花糕的男人,与那个利落张弓、箭无虚发的冰冷身影完全重合在一起。
袅袅她先天不足,又在穷苦人家里磋磨,头发稀疏泛黄,身子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当初是苗青臻开口,将她留在了这方院落里。将养了几个月,如今像是换了个人,小脸渐渐透出红润的光泽,双颊也丰腴了些,微微鼓起,像是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桃花苞。
得了苗青臻一个温和的颔首,她这才像只终于被放开的小雀儿,轻快地朝阎三跑过去。
阎三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心里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袅袅身上那件料子柔软的新衣,又轻轻抚过她依旧细软、但已有了些许光泽的头发,动作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慈爱:“最近长高了不少。要听话,知道吗?”
袅袅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待到阎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苗青臻才走过去,大手轻轻放在她发顶,声音放得低缓:“你要好好养病,把身子骨养结实。以后,你哥哥才能更好地照顾你。”
小姑娘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咬着下唇,又是重重地点头。
苗青臻很喜欢这丫头,性子安安静静,懂事得让人心疼。
苗扑扑那小魔王闹她,她也从不生气,只是抿着嘴笑。
他本来的打算是,将袅袅养得健康些就送还阎三,毕竟他看得出来,这孩子心底里终究是更渴望待在亲人身边,哪怕日子清苦。
可楼晟显然没打算放人。
他只淡淡提过一次,说如今阎三在他手下做事,他帮着照顾妹妹是理所应当。
苗青臻当时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可是”刚到嘴边,楼晟便已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头,将这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之后足有七八日,楼晟都没露过面。
直到这天,苗青臻正在内室沐浴,温热的水汽氤氲着,模糊了屏风上的画。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他下意识猛地绷紧身体,右手迅疾地探向旁边木架上搭着的衣物,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待看清逆光立着的那道熟悉身影时,周身瞬间竖起的戒备才悄然消散。
楼晟没说话,随手将沾着夜露的外袍脱下扔在一旁,径直走了进来。
两人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
苗青臻本性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平日里能省则省,也只有在和楼晟渐渐熟稔之后,话才稍微多了一些。
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带着夜露寒气的熟悉气息,低声问了一句:“你身上好香。最近……很忙吗?”
楼晟没答话,只是偏着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被水汽蒸得微红的脸上,那眼神带着点审视,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半晌,才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发沉:“我以为你早把我忘干净了。”
苗青臻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这才抬起眼,认真地看向他,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你……是生我气了,所以才一直没来?”
楼晟盯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忽然转了话锋,语气骤然冷了下去:“为什么那天要留林卓康一命?”
这话题转得太过突兀,气氛瞬间从方才那点微妙的暧昧里冷硬地剥离出来。
苗青臻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肩膀,最近楼晟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常常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放缓了声音,试图解释:“他罪不至死。阿晟……他毕竟是你表哥,你难道真的想要他的命吗?”
楼晟看着他这副样子,带上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你可怜他?还是……舍不得他?”
他往前逼近了些,水波因他的动作晃动:“那天我就发现了,你多看了他好几眼吧?怎么,他跟我长得是有几分相似,看上他了?可他对我下手的时候,可没念半点亲戚情分。”
“其实我在你心里,也没多重要吧?要是有人这么伤了小苗儿,你也会轻易放他一马吗?”
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
苗青臻和楼晟相处越久,越是能清晰地触摸到他骨子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冰冷和狠决。
有时候,他甚至会不受控制地冒出个念头,楼晟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独独对自己有所不同。
他活到这么大,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此亲近直白的话语,也从未如此在意过旁人如何看待自己。
只有楼晟,让他同时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欢喜和深入骨髓的害怕。
见到他便心生欢喜,见不到便患得患失,可他自己性子沉闷无趣,又怕楼晟会觉得他一个男人这般扭捏姿态惹人厌烦,始终不敢轻易表露半分。
楼晟看着苗青臻张了张嘴,眼眶微微泛红,舌头像是打了死结,硬是挤不出一个字。
他一点也不着急,手臂收拢,将人更紧地箍进怀里,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对方抬起脸,迎上自己的视线。
“……我不喜欢他。” 苗青臻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只是怕……怕你将来有一天会后悔……”
所以当时,他才只是给了林卓康一个教训,并未取其性命。
他们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苗青臻觉得,楼晟怎么还能怀疑他的心意。
谁知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被一个近乎凶狠的吻堵住了所有未尽之言。
苗青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狠弄得一怔,身体下意识地僵了瞬,随即又很快松懈下来,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乎掠夺的亲近。
他仰着头承受,被水浸湿的睫毛轻轻颤着,原本抵在对方肩头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最终软软地勾上楼晟的脖颈,带起些许温热的水花。
楼晟察觉到他的顺从,动作却并未放柔,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猛地将人从微凉的水里捞了出来。水声哗啦作响,溅湿了周围一片地面。
坤泽与乾元之间,仿佛天生就存在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契合得不可思议。
待到风浪平息,苗青臻眼尾还染着未褪尽的红,面颊上浮着层薄汗,连呼吸都带着些微的颤。
楼晟的手指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鬓角,声音低沉,带着事后的沙哑,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我们才是一体的。”
他的目光锁着苗青臻有些迷蒙的眼睛:“我做这些,扫清所有障碍,让自己更快地变得足够强大,都是为了那一天。你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他的指腹蹭过苗青臻微肿的下唇,力道不重:“所以,别再对旁人心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像是恳求,又像是命令,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脆弱:“苗青臻,要可怜也可怜我,要救也救救我吧,好不好?”
苗青臻心里有些茫然,他想自己又不是庙里供奉的泥塑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神通,要怎么去“救”他呢?
那之后没多久,他身边就多了一个几乎寸步不离的护卫。那人身形矫捷,动作间透着利落,只是脸上始终覆着一张冰冷的金属面具,将鼻梁以上的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唇。
据说,是面容有损,不便示人。
楼晟那日施针及时,手法也精准,林卓康那只差点被废掉的手总算保住了,日后行动无碍,只是阴雨天难免会泛起酸胀。
可经此一事,徐老爷心里终究落下了一根刺,对着林卓康,再不复从前那般全心信赖。
徐老爷膝下空虚,子嗣艰难,这庞大的家业总需有人接手。暗地里,一些心思便开始活络,不少人窥探着,猜测着谁会被选为那个继承香火、托付家财的人。
有人存了心,将楼晟往那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引。
深沉的夜色里,江面上浮动着昏黄暧昧的灯火,几艘装饰华丽的花船顺着平缓的水流静静漂荡,船头悬挂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水面投下破碎而摇曳的光影。
船只划过,在墨色的水面上留下长长的、泛着粼光的华丽波纹,久久不散。
丝竹管弦之声从船舱内袅袅飘出,混着些模糊的娇声软语,在水面上悠悠回荡,顺着夜风传出去很远。
隔壁房间传来男女调笑的暧昧声响,脂粉气几乎要透过门板渗进来。
而这一间却是满室清雅,案几上还点着宁神的淡香。
床榻边,一张冰冷的面具滚落在地。楼晟只随意披了件墨色长袍,衣襟大敞,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和宽阔了许多的肩膀。
他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听不出情绪:“糕点好吃吗?”
苗青臻嘴里还残留着那甜腻的滋味,此刻却像是被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点了点头。
他方才被人引上这花船,懵懂间便被带去了偏厅用点心。
他从未见过这般精巧华丽的船,忍不住好奇多转了几处,没想到一回来就被楼晟拽进了这间房,语气危险地说自己等得黄花菜都凉了,质问他去了哪里。
他老实回答去吃糕点了,结果直接换来楼晟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楼晟坐在床沿,向后微仰,脖颈拉出一道利落的线条。他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苗青臻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地,摇着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自从林卓康那件事后,楼晟能感觉到苗青臻心里憋着股气。
表面依旧顺从,可这么久以来,连个真切的笑模样都没给过他。
刚才在宴席间,那些训练有素、手段高超的小倌和妓子,个个媚眼如丝,不住地往他身上贴靠,他却只扫了一眼便觉得索然无味,提不起半分兴致。
可苗青臻倒好,在这烟花之地,竟能如此来去自由,心无旁骛地……只顾着吃他的糕点,全然不在意他会不会被谁勾去。
[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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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别再对旁人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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