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夜间的风阴冷又潮湿。
向以桃将棉服裹紧后,才一脸不耐烦地瞥了眼站在面前的两夫妻。
往日对待孩子们那温柔和善的面庞,此刻冷漠无比。
她的双唇紧紧地绷成了一条直线,好半晌,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严力勤眯缝着两只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个女人。
穿着一件老旧的黑色棉服,那黑色发亮的表皮因为洗了太多次,变得黯淡。
“我不是在电话里和你说过了吗!”
严力勤扯着他的老烟嗓,吼道:“我要见我们的宝贝儿子!”
说着,他还不耐烦地推搡了一下向以桃。
见向以桃没什么反应,他好像更得意了,“你这个女人把我们儿子藏起来这么多年,我告诉你!你现在别想再瞒着了!严书可是我们严家的儿子,白白便宜你这女人养了他这么多年,现在孩子大了就理应认祖归宗,给我们严家传宗接代!”
向以桃微微抬眸,“严书是谁?”
“小书啊!我们儿子!”
一直站在旁边的徐瑞云突然扯着嗓子应道:“就是前两年咱们宁城的高考市状元啊!”
向以桃:“嗯?”
“你别不认账我跟你说!”
严力勤用食指指着向以桃,“我们早就打听过了,你那个破福利院能有什么出息的孩子,唯一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就是我们小书!市状元多有本事啊!还得是我们严家的血脉!”
“你还怕我们认回小书,早早儿地把这孩子的名儿给改了!我呸!”
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告诉你!就算你改了那什么破名字,小书也还是我们严家的子孙,流的是老子的血!”
“啧。”
向以桃不耐烦地捂住下半张脸,“你能站得离我远一点吗?没人告诉过你,你嘴很臭吗?”
“你……!”
“好了!你也不要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了!”
徐瑞云一改哭哭啼啼的样子,挤到了前边,“我们不小心弄丢了小书这么多年,夫妻俩找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点他的消息!要不是这孩子出息,考了个市状元,上了新闻被村子里的人看见,我们夫妻俩能知道吗!”
“噢~”
向以桃突然轻笑了一声,拉长了音调,“你是说——你们夫妻十二年前不小心把发着烧的越吟丢在了街头,又不小心忘记报警告诉警-察你们丢了一个孩子,又不小心这么痛快地活了十二年,最后不小心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看到新闻上你们不小心丢掉的儿子不小心考上了宁城市状元,是这个意思吗?”
似乎是被自己这一连串的不小心逗笑了。
向以桃咧开嘴笑出了声,“耶?现在你们俩夫妻还一个不小心知道了我的电话,找到了我,让我还你们宝贝儿子……哈哈哈哈。”
“你懂什么!”
严力勤抻长了脖子喊,“要不是你这个女人,看上我们宝贝儿子聪明伶俐不想还,我们早就找到他了!”
“对啊,小书走丢了这么多年,我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也就是我们小书争气,让我们好不容易有点他的消息!”徐瑞云附和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反复地抚过脸,却不曾湿漉半分,“现在我们就想认回孩子,你还百般阻挠不让我们看孩子!”
惺惺作态。
向以桃看着面前这对夫妻的“痛哭流涕”,只觉得荒谬。
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将孩子抛弃在福利院的门口,他们不愿意抚养,却总能给自己找出许多的借口——生活所迫、时运不济、我们尽力了。
但为什么要生下他们?又为什么将他们抛弃?
向以桃冷漠地扫了一眼两人,说:“当年捡到越吟的时候,我们第一时间就报警了,整整两个月无数次地配合警方,都没有任何消息。在等待消息的时候,我甚至跑遍了宁城大大小小的派出所,仍旧一无所获。”
“好一个不小心,十二年来让你们对这个所谓的‘严家子孙’不闻不问,现在他成了市状元,你们倒是机缘巧合又有他的消息了。”
闻言,两夫妻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严力勤猛地推开徐瑞云,再次用手指着向以桃的鼻子,说:“你这娘们,我告诉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现在能好好和你说话,是给你面子,别逼着我们……”
“噢?你们想做什么?”
向以桃冷笑着推开了杵在她面前的手指,“八岁那年这孩子发着高烧跌倒在福利院外,现在他已经二十岁了,你说他是你们的孩子,证据呢?”
“要什么证据!你和我说要什么证据!”
严力勤的脸涨得通红,他瞪大了双眼,“老子亲生的孩子,要什么证据?!”
话音未落,他就一脸暴怒地扬起了手——
可预想的巴掌却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痛快地落在向以桃的脸上。
反而是向他被扣住手腕,紧接着,裆部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徐瑞云马上搀扶住了严力勤,喊道:“孩儿他爹!你没事吧!”
“你……”严力勤咬牙切齿地瞪着向以桃,指着向以桃的手开始颤颤巍巍、颤颤巍巍……
“我告诉你们。”
向以桃冷冷地看着狼狈的两夫妻,一字一顿地说:“严书早就在你们丢掉他的那一天开始就死了,现在的向越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别再试图来干扰我儿子的生活,不然你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我怕……”
严力勤还想嘴硬。
向以桃再次出声打断了他,“不信你就来试试,看看我是不是说到做到。”
向越吟站在阳台上,那高高扬起的巴掌似乎在他眼中成了定格画面。
严力勤狰狞的嘴脸,倏地与幼年的回忆融合在一起,这一回,巴掌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但巴掌扬起的瞬间,向越吟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喘着粗气,但烦闷感却愈演愈烈。
他狠狠地咬了下唇,垂下眼自言自语道:“向越吟,你是个男子汉……你应该……”
话音未落,他想起了在福利院门前,他那谴责林千礼时毫无顾忌的话语——
“担当”、“责任感”,那些用来阻止向似锦靠近林千礼的冠冕堂皇的说词,此刻都以另一种方式狠狠地砸向了迈不动腿的他。
他的手扣在铁栏杆上,那粗糙的铁锈黏在掌心,异物感混着冷汗,让他难以忍受。
可哪怕如此,向越吟仍是没有动。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坦然地、勇敢地面对那抛弃了他的亲生父母。
就像八岁的他,没有勇气面对被抛弃的事实,他选择告诉向以桃——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以此来换取重生。
向越吟再次抬眸,已经没了三人踪影。
他慌张地扫视了下四周,却一无所获。
如果是似锦呢?
如果刚才目睹这一切的人是向似锦的话,她会怎么做?
向越吟深吸了一口气,站到了阳台另一端——他暂时不想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
她应该会非常勇敢地冲在妈妈的前头,然后替妈妈回击。
那为什么你做不到?
犀利的问题与那不曾预想过的场面,反复地在向越吟的脑海盘旋。
这种压抑感让他又站了近一个小时,直到寒风让他四肢发麻,他终于听见了那破开寂静的笑声——
“阿锦,这下我求你了……”
“求我什么?”
“我求你蹬一蹬吧。”
“你累了?”向似锦欢快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唉,那我来吧,没办法,谁让小哭包不太行……”
话音未落,就一同传来的还有林千礼格外有朝气的回应——
“我可以!我行!我蹬!”
“好的吧,既然你说行,我就不和你抢啦。”
向越吟仿佛可以看见向似锦坐在林千礼身后偷乐的小表情。
他眨了眨眼,发现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出,林千礼卖力蹬车时乐不思蜀的笑容。
好像在林千礼搬来盼江区的头几年,也是这样——
他独自坐在福利院的芒果树下,沉默地翻阅着膝上的书本,一页又一页。
但这样安静的画面并不能维持多久,因为很快,向似锦就会叽叽喳喳地冲到树下,开始绕着向越吟打转。
左一句,“哥哥哥哥哥——”
右一句,“哥哥哥哥哥——”
然后他总会眼也不抬,说:“你搁这儿学鸽子叫呢?”
“切。”
小小的向似锦白了向越吟一眼,然后搬了一张木椅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而跟在她身后的林千礼看了看向似锦,又看了看向越吟。
犹豫之下,坐在了向越吟的旁边。
向越吟默认了两个小萝卜头围着他的举动,继续看书。
可向似锦却并不满足于此,她开始盯着在地上爬动的蚂蚁,说:“林千礼,你看有好东西!”
向越吟能感受到,林千礼蹭的一下绷直了身体。
他小声应道:“什么好东西?”
“你看嘛!”
向似锦坏笑着,将不知道抓了什么的掌心递到了林千礼的面前,“噔噔噔——你看!”
然后,耳畔响起了林千礼的尖叫声与……哭喊声。
林千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绕着向越吟和向似锦打起了游击战。
他一边躲,一边喊:“越吟哥,越吟哥……”
两人你追我喊的声音,刺激得向越吟脑壳嗡嗡作响。
他忍无可忍,终于不耐烦地说:“你们俩到底在闹……”
“噔噔噔——!哥,你看!”
话音未落,向似锦就将她口中的那个好东西怼到了他的面前——
一只“硕大”的,还动着腿儿的绿螳螂。
“啊——————!”
向越吟记得那一天,他和林千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跑回了福利院的大厅,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向似锦。
他还记得他歇斯底里地冲向似锦喊:“向似锦!放下你手中的人质……不对,虫质!!!”
有向似锦、有林千礼、有妈妈的回忆冲击着向越吟汹涌的内心。
他真的讨厌林千礼吗?
那些林千礼搬来盼江区之后的岁月,他从来没有感受到一丝的快乐吗?
是严书的他,害怕虫子,却不能直面自己的恐惧,他必须遵从家人的安排,干农活、割猪草;
是向越吟的他,害怕虫子,却可以坦然自己的恐惧,至少,在向似锦抓着大虫子扑向他们的时候,他可以一把扯过比他还要害怕的林千礼挡在前头。
真的……不快乐吗?
向越吟平静地望向巷子口的转角——
少男少女的嬉笑声又一次混在车轮的滚动中涌进耳朵,他终于看见了两人。
并猝不及防地与前头的林千礼对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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