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闪烁的红。
争吵,忙碌的奔波。
插在鼻间的呼吸机、苟延残喘的老人、高居不下的血压测量仪。
向似锦站在床边,看着那上面的数字正在不停地往上跳着。
病房外是护士们、护工们奔忙的嘈杂声,而病房内,却静得连掉在地上的一根针都能听见。
柳念真抓着老人枯瘦的手,双眼红肿。
奶奶就那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连眼皮都无法完全合上,露出了一丝眼白。
生离死别,人生必经之路。
可向似锦从未经历过。
她有过生离,那是在她被抛入滚滚江水之前,那些幼年的记忆于她,陌生得像是别人的过去。
而现在,她的好朋友正在、或者是将要经历一次痛彻心扉的死别——
用最残酷的方式,剥夺她相依为命的家人。
饶是再迟钝的向似锦,也能够感觉到她的无助。
“念真……”
柳念真没有可以依赖的家人,她人生唯一的信念支柱,此刻正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意识。
而在这大约十米处的医生办公室内,一个男人正扯着他粗犷的嗓音,要决定她家人的命运。
柳念真没有回应向似锦的呼唤,只是轻轻抬手,替奶奶将额前有些凌乱的白发规整好。
随后转身,径自地走向了病房外。
柳念真快步地走到了医生的办公室,毫无礼貌地推开了门。
她身上的,是罕见的强势,“医生,我们要动手术。”
还没等医生回应,柳安平就不满地拍了下桌子。
他啧了一声,“你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啊,现在这个情况能手术吗!平时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柳安平扭过头,一改对柳念真的不耐烦。
他一脸谄媚地看向主治医生,“医生啊,小孩儿不懂事,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吧,我们保守治疗,最好能开点药,出院就行,我们家庭条件也不好,这住院费器械费,各种七七八八的检查CT一倒腾,也得好几千块呢……”
“我说了!”柳念真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柳安平,“我要给奶奶动手术!你要是不想管,你可以趁早滚回你的海城去!我来负责医药费……”
“啪——”
话音未落,猛烈的一巴掌就落在柳念真的脸上。
医生见状赶忙站了起来,“诶,你可不能乱打人啊!”
“打的就是她!跟老子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柳安平双眼瞪得老大,转眼就要越过医生再次施暴。
“你再动手一下,你试试看。”
冷不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柳安平想也没想,朝着柳念真的方向走去,“嘿,老子就动这个手了,我看谁……”
他刚走了两步,大腿处猝不及防被猛地一踹,没站稳。
柳安平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抓医生的长袍,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只见那医生一脸若无其事地往旁侧迈了一步。
“咚——”的一声,柳安平的哀嚎声响彻了小小的办公室。
医生见状才清了清嗓子,“哎呀,先生你没事吧?摔到了吗?”
柳安平手扶着腰,疼得龇牙咧嘴,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
他抬眼一看——好家伙,揍他的人,还是那一个。
只见向似锦就站在柳念真的身后,冷冷地与他对视着。
而在向似锦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
柳安平薄薄的嘴唇,因为他不满的唇部动作,时不时地露出一下里面的黄牙。
好半晌,他才愤愤不平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柳念真说:“你不是能耐吗?那你来管,老子不管了!赔钱货!”
“闭上你的臭嘴吧。”
向似锦再次打断了他的辱骂。
柳安平想他“英雄”一世,连连栽在这个小丫头片子上就不爽。
他想动手,又打不过,怂得只能拍拍屁股走人。
那目睹了全过程的年轻医生,无声地与向似锦对视了片刻,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向似锦上前轻轻拍了下柳念真的肩膀,轻声道:“念真,你和医生好好谈谈,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嗯。”柳念真点了点头。
·
在柳念真与主治医生对话后的第二天,柳念真告诉向似锦,她决定给奶奶保守治疗了。
向似锦不明白,明明前一天还强烈要求要动手术的柳念真,为什么突然改口了。
作为朋友,向似锦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起初,她想要在假期内留在医院,陪着柳念真一起陪床、一起照顾奶奶,但遭到了柳念真的拒绝。
担心,但又无能为力。
向似锦就抱着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假期的第三天晚上。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背着书,但知识只是平滑地从大脑滑过,没留下一丝痕迹。
她又尝试了两遍,确实记不住,索性摆烂。
她将试卷摊在脸上,顺势躺了下来,轻声道:“……为什么呢。”
“因为性价比,因为不值得。”
向越吟多请了两天的假,所以此刻还留在了家中。
来客厅倒水的他,就听见了向似锦的碎碎念。
一向对于外人的事情尽可能选择冷眼旁观的向越吟,本也不准备对柳念真的决定多做看法。
但见到从医院回来后的向似锦,总是这样,他终于没忍住。
闻言,向似锦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直起身,试卷从脸上跌落到腿上。
她眉头紧皱,看向越吟,问:“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因为不值得。”向越吟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不就是一直在想柳念真为什么不给她奶奶动手术吗?因为不值得。”
向似锦眉头锁得更紧了,她铁青的脸色表明了她并不认同向越吟的发言。
可向越吟却好像被激怒了一样,自顾自地说:“在柳念真和那个医生聊完以后,我也私下里去找过那个医生。她的奶奶现在的情况是心率非常非常低,白天醒着的时候心率还算可以,但是一到夜间心率就只能到四十,甚至更低。做手术,是唯一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可是她奶奶现在年纪上去了,先不说做手术的费用能否支付,就说老人术后的康复和住院的一应事宜就够恼人了。”
“她柳念真还是个高三学生,家里又穷得一清二白。”向越吟面色平静地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而且手术的成功率也有限。反正做手术能活下来的概率也不大,比起一意孤行地选择去冒险,耗费时间、金钱和精力,还不如回家等……”
“哥!”向似锦突然惊呼出声,站了起来。
她一脸错愕地看着向越吟,久久不能回神。
好半晌,她才颤抖着声线,说:“哥,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事实。”向越吟冷声道:“似锦,我在跟你说的是事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就是会在这样的场合进行权衡利弊,他们会计较得失、会不择手段,哪怕亲眼抛下自己的家人也在所不惜!你没看见吗?柳念真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说:“她不过是比她的父亲天真了一点!可是等到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会自私地做出选择!这就是人性!”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他们的人生也只考虑——啪!”
毫无防备的一巴掌,落在了向越吟俊朗的脸上。
火红的五指印,很快浮现在了他的脸上,随后,是滚烫的疼痛开始蔓延——
向似锦咬着唇,湿润的热意蓄满了眼眶。
她红着眼,看着向越吟侧到一旁的脸,说:“我当然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权衡利弊,为了金钱、时间,哪怕自己的家人还有救,也会狠心地选择放弃。他们就会像念真的父亲一样,在奶奶还没走的时候,就开始问奶奶她想要埋在哪里,墓地的钱、葬礼的钱她老人家能出多少。”
她重重地吞咽了下口水,一脸的难以置信,“但是柳念真不会,我的朋友她不会。”
向似锦强忍着声音中的哭腔,冷冷地说:“奶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比起金钱、利益、性价比这些冷冰冰的字眼,奶奶对她而言是炙热的。她甚至不惜为了奶奶放弃每个人口中都说至关重要的高考,你我作为外人,又凭什么在背后擅自给她下定义。”
向越吟有些机械地回过头,对上了向似锦那让他最为恐惧的目光——
失望、难以置信、无法理解。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寒冬。
向越吟的喉结上下一滚,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
沉默僵持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窜,许久,向似锦利索地向后退了一步,说:“你早点休息吧哥,明天早上我要上学,就不送你去机场了。”
·
比起门诊楼总是有浓烈的消毒水味,住院部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
在这种充满了老人的楼层,静谧、死气沉沉、还混杂着许多老人失禁后的气味。
在入夜之后,这种感觉更重了。
邻床老人的陪床家属,夜间的呼声震天响。
柳念真坐在奶奶的病床边,她睡不着,只能借着病房外护士台的光亮复习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奶奶突然醒了。
她开始说胡话,那双眼睛明明都睁不太开,却好像看见了许多。
她说,她看见了那个离去了很多年的好友,她说,她看见了妈妈……
柳念真心下一慌,连忙抓住了奶奶试图伸向半空的手,她小声地喊着:“奶奶,奶奶?”
她小幅度地晃着奶奶的手,她太害怕了。
柳念真一边留心着奶奶身边时刻检测着血压的仪器,一边呼唤着她,许久——奶奶似乎才终于回过了神。
老人的眼睛又睁开了一点,她看向柳念真,愣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咧嘴一笑。
“念真啊——”
“奶奶,我在。”
“家里的饺子吃了吗?”
奶奶与此刻毫不相关的关怀,让柳念真的泪水瞬间决堤。
豆大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一滴又一滴落在泛灰的白色被面上,她哭着,却不敢哭得太大声。
当少女滚烫的热泪顺着指尖一路滑至掌心,又顺着掌根滑进老人的衣袖中时,湿润的感觉让身处混沌的奶奶获得了短暂的清明。
她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擦去柳念真脸上的泪水,沙哑着声音,说:“别哭,念真,不要哭了,奶奶没事。”
老人的鼻子中间挂着吸氧机,但她仍是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你听奶奶说——在这之前我已经和你林姨交代过了,如果房子之后会拆迁,那个拆迁款她也会给你,那个……那个混账东西户口早就搬走了,他没有资格。如果房子没拆迁,你也去找你林姨,她会想办法把房子和地给卖了,你好好回学校去考试,不要再想着拿钱给我做手术了,听到了没有?”
“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再折腾了,我活够了,也累了。”
奶奶断断续续地说:“等我走了以后,你啊,就好好回学校上学,高考,然后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柳念真不是不懂死别的年纪,只是她不愿意接受。
因为这太残酷了。
她只是无措地摇着头,小声地哭、小声地说:“奶奶,我不要……”
可人生总是这样。
残酷又满是遗憾。
在宁城新一年春天的开始,奶奶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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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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