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深没有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段关于药粉的惊心对话只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重新埋首于那枚木印章的最后修补工作，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专注而疏离。
林晚压下心头翻涌的忐忑，依言去取那本厚重的《辞海》。书脊已经开裂，封面残破，内页更是松散不堪，不少页面边缘都有严重的磨损和虫蛀，拿在手里必须万分小心，否则就可能掉下几页来。她捧着这本饱经风霜的“巨著”，小心地放到了桌角空处。
“摊开第三十七页，有缺角的那页。”顾庭深头也不抬地吩咐，手中刻刀的动作稳而精准。
林晚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翻动脆弱的内页。纸张发出窸窣的哀鸣。她找到了第三十七页，果然右下角缺了一大块，连带损坏了几个字。
“按住这里。”顾庭深处理完印章，洗净手，走过来，指尖点在那缺角的边缘，防止它进一步撕裂。他的手指修长，带着淡淡的药香和墨味，离她的手指只有寸许距离。
林晚屏住呼吸，依言用指尖轻轻压住。
只见顾庭深从工具里取出一片极薄几乎透明的纸，覆在缺损处，用一支极细的毛笔蘸了清水，沿着缺损边缘轻轻描摹，将残缺的字迹拓印下来。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处残缺。
拓印完毕，他需要调制浆糊来黏合补纸。他取出一个小瓷碗，倒入一点不知名的白色粉末，正要加水——
“先生……”林晚看着那粗糙的粉末，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开口了。话说出口她才又是一惊，自己怎么又没管住嘴！但看着那本珍贵的《辞海》，一种想要它被更好修复的冲动压过了谨慎。
顾庭深动作一顿，抬眼瞥她，眉梢微挑，似乎在问“又怎么了”。
林晚硬着头皮，声音更小了：“这个……这个浆糊……是不是……容易招虫？而且……久了会发硬发黄，会不会……伤纸？”
她记得宫里的老师傅们用的浆糊都是特制的，会用去筋的面粉反复捶打淘洗，得到最纯净的淀粉，还会加入明矾、花椒水等物防虫防腐，黏合性佳且性质温和，能历经百年而不损书画。
顾庭深看着她的目光更深了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手中的东西，直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索出一本更破旧的小册子——不是书，更像是一本手写的笔记。他翻了几页，指着上面一行模糊的字迹：“《装潢志》里提过，‘糊法，调之得宜’，说的便是你之意？你知道具体配方？”
他的语气不再是质疑，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般的探究。
林晚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当然知道！那些记忆碎片在她脑中清晰无比！可她该怎么解释？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搪塞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天书！既然能生成馒头和白糖，那能不能生成她想要的、符合这个时代背景的特制浆糊？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脑中的竹简再次微光流转，比之前生成白糖时似乎更活跃一些，一种微弱的、奇异的牵引感指向桌上那些修复工具和残破的书页。
【需要……需要那种不会伤纸、能防虫的浆糊……】她在心底强烈地祈愿，并努力回想前世见过的、最简易可行的古法浆糊配方。
手心再次传来熟悉的微沉感！而且这次，感觉比生成白糖时实在得多！
她强压下激动，趁着顾庭深低头看笔记的刹那，迅速将手缩回袖子，摸到了一个温润的小瓷瓶，瓶口似乎还用蜡封着。她心中大定。
“我……我好像……以前在哪儿偶然见过一个土方子……”她含糊其辞，然后假装从自己破旧的口袋里（实则是从袖子中）掏出那个突然出现的小瓷瓶，递给顾庭深，声音带着试探，“好像……说是用这个……效果会好很多？”
顾庭深的目光从笔记移到她手中那个突然多出来的、样式古雅的小瓷瓶上，眼神瞬间凝固。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他看看瓷瓶，又看看林晚紧张又期待的脸，没有立刻去接。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瓶。拔开蜡封，一股极其清淡的、混合着植物清气的米香飘散出来，里面的浆糊色泽乳白细腻，质地均匀。
他蘸取一点在指尖捻开，感受其黏性和韧性，又凑近闻了闻气味。
他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震惊、疑惑、探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叹。这绝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任何浆糊，甚至比他根据残缺古籍尝试复刻的所有配方都要来得精妙、纯粹！
他再次看向林晚，目光如炬，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浑身是谜的少女。
林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要落荒而逃。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将那瓷瓶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将之前那本《新华字典》，推到了她的面前。
“今天，”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开始教你认字。就从……‘修复’二字开始。”
他没有追问浆糊的来源，而是用另一种方式，给出了他的回应和……认可。
劳动抵债，在此刻，真正变成了以“识”换“识”的隐秘交易。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本厚厚的字典，又看看桌上那瓶来自天书的浆糊，最后看向顾庭深深不见底的眼眸。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夕阳余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小窗，恰好落在摊开的《辞海》那残破的页面上，也落在顾庭深刚刚拿起毛笔、准备蘸取特制浆糊的手指上。
光尘飞舞，药香、墨香与那奇异的浆糊清香混合在一起，氤氲出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氛围。
林晚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新华字典》的第一页。
新的篇章，似乎就在这一片破败与守护交织的陋室中，悄然开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