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正门对着的院子中心,摆着一块成色十分漂亮的寿山石。
这石头通体橙红,没有任何人工雕琢之痕,天然成了一簇假山造景,阳光一照,十分漂亮。
褚师煊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这块寿山石,忍不住想起徐和桢来。
那是天成四十三年的冬天,隆冬,大雪深数尺。
褚师煊为父母上山烧香拜祭,偶遇了刚好下山的徐和桢。
那天天上鹅毛大雪不断,香客绝迹,青石台阶上厚厚一层雪,就连褚师煊都走得极为小心翼翼。
他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拾级而下,在转弯的时候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下滚落。褚师煊伸手把住周围的山石,下一秒,他的小臂被一只手稳稳搭住了。
“多谢。”褚师煊一边低声道谢,一边扬伞抬眼。
随着视线逐渐明朗,对面那个人完整地出现在褚师煊的视线之中。
徐和桢身裹雪白狐裘,从脖颈遮盖到脚踝。颈间浓密的雪白毛领几乎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通红的鼻尖和黑玉棋子般的眼睛。
他头戴白玉冠,手持青竹伞,活脱脱似个雪里突然冒出来的精怪。
褚师煊有些恼怒地想,怎么徐和桢穿什么都这么好看。
“雪天路滑,侯爷还是当心。”
见褚师煊站稳,徐和桢便收回了手。那骨节微红的手指在褚师煊视线里一闪而过,重新躲进了狐裘之中。
“难得听徐大人说句好话,”褚师煊本就心情沉重,眼下再看见徐和桢,忍不住地想要挑刺宣泄一番,“本侯真是受宠若惊。”
徐和桢身长玉立,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褚师煊。
安静的,漂亮的,像是不通灵智的小白狐,只知道歪着头打量贸然闯入领地的陌生人类。
一拳打在棉花上。褚师煊心中更加气闷,他欲接着往上走,可刚走了没两阶,就忍不住转身过来。
他跟徐和桢四目相对,视线中间有悠扬飘落的大雪。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褚师煊忍不住地低声问,“徐和桢,我这辈子耐心有限,所有的耐心都给了你了,你不能这么吊着我。你这样……”
他憋了半天,没说出什么重话来,最后搜肠刮肚,说出来一句:“不是君子。”
听了这话,徐和桢竟然笑了。他淡色的嘴唇微微勾起,整个人更像山野间的漂亮妖精。
漂亮妖精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镇北侯,轻声说:“侯爷想听我说什么?”
褚师煊气笑了,他舔舔后槽牙:“我想听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徐和桢的笑容雪花一样的消融了,他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一层哀愁,像是蒙着一层拭不去的水。
他握着伞柄的手松了又紧,最后褚师煊也没听见半个字。
“好。”褚师煊恨极,“算你狠。徐和桢,算你狠。”
说罢,他扭头便走,把欲言又止的徐和桢抛在了大雪纷飞的青石台阶上。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半年之后,褚师煊在军营中得知消息,中枢大人徐和桢意欲谋逆,残害忠良,已被斩立决。
同年,褚师煊拥兵回京,风尘仆仆地为那位“奸臣”收敛了尸骨。随后毅然起兵。
动手之前,张其英问他:“理由是什么?”
“磋磨已久。”
“到底为了什么?”
“……”
这个问题他好像回答了,回了什么来着?
“世子!”
褚师煊回神,身边那个灵巧的雪精灵变成了元宝。他垂下眼睫:“怎么了?”
元宝看着褚师煊有些忧郁的神色,心里那点不痛快从五膨胀成了十:“世子你别生气,我这就去把那个徐大人给抓出来!”
“行了,回去坐着。”褚师煊知道他现在不能急。
他扭头回去坐下,端茶轻抿:“人家这是给咱们下马威呢。他不过一个三品中书令,估计平时想摆谱都没地方去,先由他吧。”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刺心,但元宝深以为然,他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可是世子,您真的要履行婚约?那他以后就是您的岳丈了,难不成,咱们以后要看他的脸色?”
“岳丈?”
褚师煊想到消失不见的徐和桢,脸色冷了几分,放下手中茶,极为舒展地靠在太师椅里。
“一会儿你只管摆架子就是,不必留什么情面。”
这些年来磋磨过徐和桢的人,一个也别想好过。
“啊?可是……”
话没说完,徐奕深终于姗姗来迟了。
“哎呀实在是抱歉,”徐奕深一边说一边走进来,“朝中事务实在是繁多,让贤侄久等了啊。”
只见褚师煊仍旧姿态舒展地坐在原处,闻言见人只是稍微一抬手,微笑着看着岁数长上自己两倍不止的徐奕深,倒比他更像主人:“徐大人哪里话,坐吧。”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元宝这个时候没忍住地“扑哧”一声就显得非常刺耳。
徐奕深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他抬手一正衣襟,想摆出来一副矜持倨傲的架子,可谁知褚师煊就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不动地方,一股气发不出来,冷笑一声道:
“贤侄好有礼数啊,徐某好歹长你些许,怎么?长辈进来,都不肯移一下贵足吗?”
“大人这话有意思,”元宝接道,“我们世子是镇北侯府出身,眼看就要袭爵成镇北侯了。徐大人您不过是个三品的中书令,按理来说,我们侯府世子亲临你们应当合府迎接才是,现如今把世子晾在此处这么久,难不成还指望我们世子全你那些虚礼吗?”
徐奕深一下子没说上话,他一下子好像回到了被上任镇北侯在朝堂上冷嘲热讽的时候。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之下脸色几乎涨成猪肝,可他还没说话,褚师煊就抬起手臂,懒散道:
“大人别太生气,这是我长随小厮,说话随我性子,直了些。大人言行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今日我前来倒是为了一桩美事。”
“承蒙大人恒心,两家有过口头婚约,如今我就要袭爵,这段姻缘不好错过。今日前来,是为了跟大人商量件事。”
“侯府要办一书塾,武将家多是舞刀弄枪的,若徐家肯去,自然是上上好事。”
褚师煊笑笑:“当然了,你我两家还有婚约,自是更方便了。烦请徐大人行个方便,今日就让我带着两位公子去侯府吧?”
堂下寂静一片。
褚师煊神色自然,看着刚才还炸着一身刺的徐奕深突然就灭了动静,也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贤侄这话有趣。”徐奕深理了理袖子,端起茶杯,斟酌着开口,“我大哥早逝,没留下血脉。我也只有川儿一个儿子,何处来的两位公子?”
听了这话,褚师煊心里像是被谁狠狠抓了一把,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垂下眼睛,重新端起茶杯,掩藏住自己的眼神:“哦?是么。”
徐奕深打量着褚师煊的神色,笑了下:“怎么?世子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说我有两个儿子?”
徐奕深层层褶皱的眼皮下迸出两道精光,褚师煊有种被毒蛇凝视的感觉。
他嘴角弯起,上半张脸却纹丝不动,“怎么?贤侄好像对我的家事很是关心啊。”
“既有婚约,总是要多方打听一下的。”褚师煊做出思考的样子,“真的没有吗?我听说的是有啊,叫什么来着……哦,徐和桢。”
褚师煊看着徐奕深抽动一下的脸,笑了起来:“没有吗?难不成我听错了?”
徐奕深手里的茶杯顿时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那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名字猛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徐奕深如同五雷轰顶,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褚师煊到底是来干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会知道徐和桢?他知道多少?谁让他知道的?徐和桢现在在哪儿?他会不会已经被褚师煊藏起来了?会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无数的问题一下子升腾出鞘,徐奕深冲褚师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这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是他完美官场履历上的唯一污点,他必须、立刻、马上把这个可能暴露的秘密重新捂回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徐奕深抬手搓了搓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知道贤侄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贤侄能保守这个秘密。”
“秘密?”
徐奕深摆摆手,看着褚师煊:“伤心事,也算家丑。贤侄还是……不要再问了。”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复反而让褚师煊的心平静下来。
徐奕深在隐瞒,他既然试图遮掩,就说明徐和桢是真实存在的。
徐和桢还活着,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褚师煊恐慌了这么久的心稍微安放下来,他喉头一动,喝了一大口茶。
还在就好,人还在就好。
这种几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让褚师煊的后背几乎汗湿。
当年赌气远走换来不可挽回的结局,若是重来一次,自己还是不能把徐和桢护在手里,那他真就白活了。
“贤侄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徐奕深一脸忧愁,再三提醒,“若是让我夫人知道了,又要伤情。还请贤侄千万保守秘密,不要再让旁人知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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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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