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师煊从勤政殿里出来的时候,下起了蒙蒙小雨,谢祁就站在门外。
“殿下。”
“侯爷辛苦了。”就在门外,谢祁背着手,神色自若地与褚师煊交谈,“侯爷做事周到,父皇与朝臣都交口称赞。事情收尾都好了吗?”
“有陛下洪福齐天,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褚师煊直视着谢祁的眼睛,好像是要从里面掏出些什么东西来似的,“殿下呢?还安好吗?”
“还好。”话音刚落,谢祁便又低着头咳嗽两声,他笑着摆摆手:“侯爷见笑了。”
褚师煊看着谢祁脸上萦绕的病气,说:“殿下这身子总也不见好,太医院的大人们可有什么新想法吗?”
“御医们自然是妙手仁心,只是我自己不争气罢了。”谢祁话头一转,“对了侯爷,说起大夫,我之前倒是听说过木家。”
“木家?”
“那可是有名的杏林圣手啊。只是卷入了后宫纷争,站错了队,家族凋零了。”谢祁摇摇头,“现在竟然半分血脉都没留下,真是可惜。”
褚师煊自然听懂谢祁话里有话,他一笑:“百年家族,兴衰荣辱,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我等忠心为了陛下,不敢多求恩泽,只求陛下心中宽慰,不降罪而已。”
“这就对了。”谢祁笑笑,“为人臣,忠于君。侯爷选对路,自然会一帆风顺。”
他们攀谈了这么几句,便分别了。自那以后,褚师煊便一直暗自里思考着一件事——
如果说,改变某件事的发展进程,会使得整个局面都走向另一个方向,那如果在一开始就让这件事成为定局呢?又会如何?
让某件既定之事提前发生,会再有什么连锁反应出现呢?
褚师煊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那点印着军印的蜡痕闪着微末的光。
徐和桢就这么滑入了他的心里。
想起他毫不犹豫地挡下传唤,自己去面对审讯场,褚师煊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发麻。
虽然也知道这件事天衣无缝、板上钉钉,但他一想到徐和桢并不知内情,但还是选择这么做,心里就抑制不住地抖。
徐和桢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
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心动和欢喜简直像是惊蛰后蠢蠢欲动的毛虫,一个接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大口大口呼吸着徐和桢提供的甜蜜空气,简直迎风见长。
褚师煊忍不住按了按胸口,攥了攥拳头,站起身来就去找徐和桢了。
可明明看见屋里亮着灯,敲门却不见人来。
院中伺候的丫头听见动静,说:“徐公子今日出门去了,还没回来呢。”
“出门?”褚师煊皱起眉,这天都要黑了,还下着雨,还没回来?“他说去哪儿了?”
“奴婢不知,徐公子没说。”
心口的小虫叫嚣着要见徐和桢一面,不见不行,非见不可。褚师煊毛头小子一样赶到门房去问,问徐和桢是怎么出门的。
“乘马车去的,”门口的小厮说,“徐公子说要去蓝若寺呢,还说要走着去,小的劝了公子好一会儿,他才肯乘车。”
蓝若寺?
褚师煊心里一根弦绷了一下。
蓝若寺如今已成空庙,他去那里做什么?
褚师煊又到马房去,牵马出门,一路疾驰,看见侯府车架尚在。他把缰绳丢给车夫,抬腿便往寺内赶。
天色已昏,青石台阶蔓延弯折不见尽头,褚师煊没打伞,顶着雨丝跨级而上,湿润的青石板不给侯爷面子,在转弯的时候作梗一滑,褚师煊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向下滚落。
就像既定的命运一般,褚师煊照样伸手把住周围的山石,下一秒,他的小臂又一次被一只手稳稳搭住了。
雨好像停了,褚师煊视线猝然一抬,即使在昏暗之中,徐和桢的面孔还是那么清晰。
雨丝绵密滴落在两人头顶的那把油纸伞上,发出细微的哔啵声,周遭是一片昏暗湿润的树丛,徐和桢身上那件素衣轻薄地裹着他仍旧细瘦的身体,宽袖稍稍从手腕垂落,露出小半截小臂。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抓着褚师煊,身体往前倾,伞遮着褚师煊的头顶。
“你怎么来了?”他问,“怎么不打伞?”
褚师煊一颗心归了原位,啃噬他心头肉的小虫子们只消停一瞬便又扭动起来,扑得他心痒。
“天都黑了。”褚师煊皱眉,手一抬就拉住了徐和桢的手,满掌微凉。“来抓你回家。”
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了——这句话褚师煊没说。
手上传来的源源热量让徐和桢心尖发麻,他觉得自己应该躲开,但又想到方才褚师煊脚底一滑,便又舍不得了,只是落后一阶给人撑伞,两人静静往山下去了。
周遭只有雨滴发出的哔啵声响,宛若一层湿润结界,两人手心交叠一路静默,最后褚师煊撑着徐和桢上了马车。
这时候不得不松开了,手上传来的微妙凉意让徐和桢忍不住攥了攥拳,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褚师煊,抿抿嘴:“难民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嗯。”褚师煊还跟心里的小虫子较劲,扭头看着徐和桢仍旧尖削的下巴,“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看我娘。”
马车内一静,褚师煊低声说:“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徐和桢弯起眼睛,“寻常祭拜而已。今天是她的忌日。”
“把夫人从蓝若寺里接出来吧。”褚师煊说,“找一个香火旺些的,离家也近些的。”
“在办这件事了。”徐和桢垂下眼帘,“她……不是徐夫人。”
他抬眼看着褚师煊,很认真地说:“她姓木。”
木?
第二次听到这个并不常见的姓氏,褚师煊神色不由得一滞。
“怎么了?”徐和桢敏锐地捕捉到他神色的不寻常,声音不由得扬起来些,两只手都抓了过去,“你认识我娘?”
“……不认识。”褚师煊握住徐和桢的手,看他失望,心里也难受,又想到了那封密信。“阿桢。”
“嗯?”
褚师煊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了想,开口:“你很小就在蓝若寺里了吗?”
“对。”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吗?”
徐和桢脸上有些空白,有些茫然:“我……我确实不太了解,我娘当时不跟我说。或许是我太小了?她说了我没有记住。她好像、好像说过……”
“记住,桢儿,记住,要小心,要读书,要好好活着。”
“徐奕深是凶手,桢儿一定要逃出去,要报仇。”
“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些话,要烂在肚子里,一定不要忘记。”
“一定不要忘记。”
“阿桢?”
徐和桢回过神:“我不太记得这个了。”
褚师煊把小可怜的手都抓在手里,半晌,说:“那你想知道吗?”
“什么?”
“你的身世。”
徐和桢的心脏剧烈鼓噪起来,他舔了舔嘴唇:“侯爷知道我的身世?”
“是祖母。”褚师煊看他瞪圆了眼睛,解释道,“阿桢,你别见怪,徐奕深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我祖母这么做,也是为了……”
“我没有,我当然不会怪老夫人!”徐和桢赶紧摇头,手指钻进褚师煊的指缝,扣紧,“我就是……有些猜测,但是没用证实过。”
“那你想看吗?”褚师煊看着徐和桢突然有些紧张的眼神,安抚地捏了捏徐和桢发凉的指尖,“要是想的话就看,不想就算了,没关系。”
“……想。”
徐家的晚饭非常凄凉。
徐奕深脸色非常差,坐在主位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身边只坐着一个眼圈发红的徐和薇。
“爹,您少喝点儿吧。”徐和薇低声劝他,“大夫说了,您现在是要静养,不能饮酒。”
“没事。”徐奕深神色淡淡,“爹的身体,爹自己知道。来,薇儿,吃菜。”
徐和薇食不下咽。
一夕之间,她周遭变故无数,弟弟锒铛入狱,母亲缠绵病榻,父亲赋闲在家,就连唯一的救命稻草都对她的哀求视若无睹。
徐和薇束手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事的,薇儿,”徐奕深隔着一层酒气看着自己暗自垂泪的女儿,温声道,“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坏,爹在呢,没事的。”
“……女儿无用,”徐和薇抽泣着,“不能为爹爹分忧。”
徐奕深伸手摸了摸徐和薇的脑袋,叹了口气:“爹的孩子里,就只有薇儿贴心。”
“爹,”徐和薇抿了抿嘴,“我们该怎么办,小川他、他不会的,您知道他的,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真的。您一定要救救小川啊。”
“爹知道。”徐奕深又闷了一杯酒,“救他,救徐家,保住徐家的地位和荣耀……薇儿,你……”
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徐奕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这种微末的愧疚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脸上带上一层更柔和的神情,十分和蔼:“爹有事,想求你。”
“爹您别这么说,女儿一定照办的。”
徐奕深看着她,还是很和蔼的表情:“你愿不愿意……嫁给六殿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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