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上蒙起了小雨，元宝撑着伞跑进院子，地上薄薄的水洼在他脚边炸开，他站在门口，隔着碧纱帘看门里：“世子，您起了吗？”
“嗯。”褚师煊站在镜前穿衣，“外面还下雨吗？”
“外面还下着呢，马骑不成了，得坐车。”
“知道了。”
褚师煊今日穿得正经，绛紫色竖领对襟袍让他多了几分严肃，往日浮腾纨绔的眼神也沉了下来，他微微抬头，系上最后一颗玉扣，抬脚往外：“走吧。”
外面不见雨丝，只有朦胧湿意，褚师煊在马车里，手指挑开织锦车帘。
雨意缠绵，有些渐大的势头。褚师煊撩开车帘往外看去，雨势渐大，仍有走街串巷的小贩行人。墙角屋檐燕京城，照样有衣衫褴褛的乞丐。
雨幕之下，所有东西都无所遁形，皇城修整方正严肃，雨滴不必经城门口守卫地查验，翻身跃过那巍峨的城墙，这里不复城门外的喧嚷，一下子就换了人间。
褚师煊从马车上下来，拿着伞，仰头看那高耸的城墙。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向冲来，刀光剑影和血色烛光交织在一起，那惨痛的夜晚过去，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门口侍卫检查完随身携带的东西，躬身行礼：“世子请。”
皇城有令，臣子车驾随从不得入内。褚师煊独自一人进了这座曾进过无数次的皇城，一砖一瓦，他一步一步踩过去，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慢慢的，他觉得脚下好似变成了尸山血海，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尚且温热的尸体上。
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张着嘴咿咿呀呀的发出痛吟。
“世子？”
背后传来的声音牵扯住了褚师煊的脚步，他的眼神十分冷硬，在转身的时候又沉淀下去。
“参见六殿下。”
谢昭站在伞下，冲着褚师煊微笑一下，拾级而上。
“世子第一次进宫，怕是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吧？”
他说着，没从褚师煊身边停留，而是径直往前走，褚师煊跟在他斜后一步，说：“皇城规矩确实多，进宫之前，祖母拉着我嘱咐了好久。”
他轻笑：“幸好没出什么笑话。”
两人在勤政殿门前站定，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进去通传。谢昭偏头看了褚师煊一眼，说：
“昨日世子走得匆忙，徐大人拉着我，倒是流了不少眼泪出来。”
褚师煊目不斜视，扯起嘴角：“是么，徐大人的忏悔可真是会挑时候。”
谢昭转过上半身，看着褚师煊：“世子对徐大人意见颇深啊。你们两家不是有婚约吗？世子对这未来岳丈怎么这个态度。”
“我年纪尚小，不懂人情世故。让殿下见笑了。对了，”褚师煊问，“徐公子也跟着回去了吗？”
“那是自然。我就算是再欣赏，也不能让徐家父子分离啊。”
勤政殿门开了，首领太监道：“宣镇北侯府世子觐见——”
褚师煊冲谢昭一颔首，抬腿向前走了进去，把谢昭阴沉谋算的眼神甩在身后。
因为下雨的缘故，殿内有些许昏沉，到处都飘散着檀香的气味，好像这里不是权力的枢纽，而是一座老朽的寺院。
褚师煊缓步随着指引进了内室，隔着一道屏风，瞥见皇帝影影绰绰的身影，跪在地上行礼：“镇北侯之子褚师煊拜见陛下。”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某种洞穴里发出来似的，空荡荡的，散发着沉重的老气和虚弱：“到跟前来，让朕看看。”
褚师煊膝行两步，屏风被撤掉，那老迈的皇帝盘坐在暖阁的软榻上，周围垂着明黄纱帘，乍一看，好像是一座佛龛里的泥像。
“真像你父母，”皇帝有些感慨似的，“一念间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时光漫漫啊。”
褚师煊垂下头：“臣荒唐纨绔，父母先后逝去，才惊觉人生无常，所以洗心革面，昨日，臣亲手所放的纸鸢飞入蓝若寺，臣心中念及亡父亡母，特进寺中拜念。”
皇帝点点头：“你有孝心，这是好的。”
“陛下夸奖，臣心中有愧。”
“有愧？”
褚师煊道：“臣骤失双亲，常夜不能寐，屡次梦见亡父亡母。索性父亲是为国尽忠，母亲随父亲而去，他们二人也算是死得其所，所留遗憾并不多。”
“并不多？”皇帝问，“有什么？”
“父亲常说，边关不平则家国不宁，如今他马革裹尸以换边关平定陛下安心，所憾之事无非是褚师家眼下无继，无法继续为此下分忧。”
褚师煊额贴掌背：“臣夜梦至此，忧心不已，耻于无法为君为父分忧。恳请陛下开恩，诏旨袭爵，赐臣为陛下分忧之殊荣，以宽亡父英灵。”
很安静。
褚师煊看着地上的花纹，心里数到五，听得皇帝开口：
“朕是感你年少失怙，又尚年幼，才跟你祖母说，等丧期满了再袭爵。”
皇帝撑着层叠的眼皮，看着阶下人：“况且镇北侯府本就是世袭爵位，这爵位早晚是你的。你急什么啊。”
褚师煊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镇北侯府永念陛下恩德。但侯府一日无继，亡父亡母一日不安，遂斗胆恳求陛下恩准袭爵，臣也好效仿亡父，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那你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若是不袭爵，你就不会为朕分忧了？”
褚师煊的眼睛藏在掌下，眼神漠然，声音恳切：“臣万死不敢。”
眼看陷入僵局，首领太监上前一步：“陛下，六皇子前来请安，已候多时了。”
皇帝眼皮没抬：“他来了……让他进来吧。你也起来。”
“是。”
褚师煊退到一旁，让出谢昭行礼的地方，垂着眼睛不言语，听谢昭在他面前尽孝心。
“你是孝顺的。”皇帝看着谢昭，微笑，“你三哥最近身子不好，你去祈福，对他也是好事。”
“说来也巧，儿臣在蓝若寺，也碰到世子了。””谢昭看着一旁的褚师煊，很好心地问，“不知世子的纸鸢找到没有？”
褚师煊微笑：“纸鸢而已，亏得殿下还记得。”
“是。”谢昭笑笑，“昨日儿臣在蓝若寺祈福完毕，想在后山古树上亲手挂上信牌，谁知碰见了世子。世子说，他是见纸鸢落入寺中，又不忍惊动旁人，所以孤身入寺寻找。”
褚师煊看着谢昭侃侃而言，心里不禁冷笑。
谢昭果真是谢昭，原来从小就这么阴险恶心。
闻言，皇帝神情淡淡，只是“嗯”了一声。
谢昭心中一沉，有些疑惑。
他尚未开口，褚师煊轻叹口气，说：“殿下这般孝心纯然，真是天下之福。”
谢昭：“……”
他头一次有些警惕，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臣真是羡慕殿下，”褚师煊神色忧愁，语气轻怨，“若臣的父母尚在，臣也能膝下尽孝，尽享天伦之乐，该有多好啊。”
谢昭：“……”
皇帝：“……”
良久，皇帝好似轻叹了一声，叫来了身边的首领太监：“传朕旨意。”
众人皆跪，褚师煊神色肃穆。
“镇北侯为国捐躯，忠勇刚毅，赐陪葬皇陵。其妻，追封诰命。”
“其子褚师煊，即日承袭镇北侯爵位，侯府上下恩赏。”
皇帝看着褚师煊：“好了，都退下吧，朕乏了。”
褚师煊行大礼：“臣谢陛下隆恩！”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来，这是他的第一步。
谢昭微微侧目，看着身边的褚师煊，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褚师煊，绝对不是个只知道胡闹的纨绔子弟。
两人一道出了勤政殿，外面已雨过天晴，四下空气里粘着微微湿气，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
“恭喜世子，”谢昭停下脚步，“不，现在该叫侯爷了。”
“殿下客气。”殿门一关，四下无人，褚师煊轻理袖口，笑笑：“臣该感谢殿下这般挂念，在陛下面前还不忘说我的好话。这份情谊，臣可真是没齿难忘。”
谢昭神色不变，面上笑容仍旧和煦：“侯爷这话我可担不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罢了。有些事若真没做出来，又有谁能乱说呢。”
“那是自然。”褚师煊后退半步，拱手，“袭爵还有诸多杂事，臣先行告退。”
谢昭笑着点点头，看着褚师煊离开，脸上笑容慢慢淡下来，露出他冷漠的眼神。
“褚师煊。”谢昭勾起嘴角，“……呵。”
这时，一小太监上前来低声通报：“殿下，昨夜您吩咐的那个小沙弥找到了。”
“哦？怎么说？”
“那小沙弥禁不住吓，全都招了。是徐大人把人关在寺中，不许他随意走动。昨日之事，是他想要追回徐公子，却差点被徐公子掐死，他晕了过去，往后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是么……”谢昭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褚师煊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深究。
“他还说什么了吗？”
“他还说，他听说，与那徐公子一道关进来的，还有一个女人。”
“不过那女人十年前，就已经在后山投缳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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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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