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忿忿踢了他一脚,佟露终于出完了心中恶气,捡回自己掉落的斗笠,挎起药箱,头也不回地往树林外走去。
魔教之人手染鲜血无数,本就不该同情。
何况那少年刚刚还差点杀了自己!
佟露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离开的选择并没有错。
就当做他是给满林子的尸首偿命了。二十几条人命,换他一命并不过分……
虽这么想着,可她的脚步却是越走越慢。
脑海里又回荡起了师父每日耳提面命的教导:“医者救人,无寒暑昼夜之别,无门派芥蒂之分,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年幼的时候,她听了这话还疑惑过:“那如果我面前要救的是个坏人,该怎么办?”
怎料一语成谶,眼下竟真的碰上了话里两头为难的处境!
那时,师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佟露停下脚步。
回忆中的师父好似是微微一笑,捻着胡须道:“好人、坏人,又由谁来分辨?你只需记得,医者眼中无好坏,人命至重,只管救,至于他活了以后,是活了以后的事情。人作恶,自有律法天道来收。”
“……”
沉默了一会儿,佟露终是转过身。
少年还躺在原来的树下,脸色较之先前更加惨白了。
佟露挽起袖子,利落地拔刀,剃掉了他肩头伤口一圈的腐肉。
这回因为颈侧睡穴还中着针,少年没能醒来,甚至连动弹也没能动弹一下。
给他周身的伤口洒了止血药粉,又用纱布包扎,少年浑身流血的状况总算得到遏止。
只是这个天,雨越下越大,本还干燥的纱布不出片刻便被淋得湿漉漉。
得赶紧找个避雨的地方。
佟露在林子里四处打量,到底还是寻到了一个能够栖身的窄小山洞。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赶在天黑前把浑身破破烂烂的少年拖进了洞里,这时少年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手脚也冰凉得像垂死之人。
佟露无法,只好给他含了块珍贵的参片吊命,又给他更换了干净的纱布,最后还在山洞中央燃起火苗,这才叫他的体温稍稍得以恢复。
直到此刻,她才有空研毒箭的事情。
少年中的是一种败血的毒,若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便会从血瘀经脉发展成七窍流血,最终失血而亡。
这原是种颇为棘手的毒,单是解毒的药引就需要百年血灵芝。
若放在往常,佟露的药箱里是绝没有这种珍稀药材的。
可此次听说她要前往原城救治疫病,山谷的师叔们放心不下,临行前,硬是往她药箱里塞了许多压箱底的宝物,其中就有半颗百年血灵芝……
“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佟露心情复杂地面对少年感叹一句,倒也没有私藏,拿出石钵把血灵芝研磨成粉,又往里添了几味药,便把制成的解毒粉末就着水给少年送服下去。
做完这些,山洞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沉。
佟露抻了抻僵硬的脖子,总算能够休息。
外头雨幕潇潇,佟露就着雨声和火光,慢吞吞啃完了一块干到发硬的干粮,又估算了一下时间,心道那银针扎入少年睡穴已经快要两个时辰,若再不拔出,很可能会永久损伤他的神志。
可要是把针拔了,那煞神醒过来,又要杀她该怎么办?
外面雨下这么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就是想躲也没处躲呀。
佟露苦恼了一会儿,想出办法:把人绑了。
她说干就干,戴起斗笠,从洞外寻来一捆结实的藤蔓,便把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少年里一圈外一圈粽子似的扎了个结实。
绑完人,佟露心下稍安,正要抬手拔针,指头在触到银针尾巴的一瞬,却又退缩了。
要是没记错,江湖人都修内功,眼前这煞神既然能杀光满林子的人,内力肯定登峰造极,震断小小一根藤蔓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噤。
“不行不行……”
佟露缩回手,发愁地转身,把药箱里的宝贝都拿出来,铺满一地,企图能从中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很快她便发现都是徒劳。
她打小学的都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平日倒也听师叔们提过让人内力散尽的化功散、让人经脉淤堵四肢无力的软骨粉,甚至出谷之前,五师叔还专门给她塞了几瓶这种“毒物”……
可是。
她嫌重。
趁五师叔分心说话的间隙,又把那几瓶“毒物”偷偷从箱子里掏了出去……
回想起那时行为,佟露简直悔得欲哭无泪。
但很快她又想到,那天五师叔放的东西多,回头又快,她还剩一样没能掏出去!
佟露精神一震,抽开药箱夹板,伸手一摸,果真从最底部摸出来一个银质的方形小盒。
小盒形状精致,重量轻巧,四周遍布说不出名字的花纹,格外透出一股神秘的味道。
就如五师叔其人。
虽是女儿身,却时常穿男装;虽隐居在救世济人的回春谷,却喜欢钻研毒物蛊物。据说她的经历也是坎坷神秘,连师父每每提到都只会摇头感叹……
佟露十分仰慕她。
这次出门,五师叔给的这方小银盒,好似里面装的便是一只蛊。
“小露露,这只盒子你可要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用,里面的东西很是厉害,可以让人对你千依百顺、言听计从。自然,若有朝一日,你碰上了想要叫他乖乖听话的人,那时,就是你打开这只盒子的时机了。”
五师叔当日的话犹在耳旁。
佟露望着手里的小银盒,有些踌躇。
她只学过医,没学过蛊。在医术中,无论是毒还是药,能影响的只是人的身体,万万做不到能够控制一个人的心神,但蛊却可以。
蛊真有这么神奇吗?
没踌躇多久,佟露便一咬牙打开了盒子。
实在是没有时间了,不论怎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出乎意料的是,盒子打开,里面露出来的蛊并不丑陋,反而还有几分可爱。
是一只通体银白色的、类似于蝉、又比蝉小了一圈的东西。
它安安静静地趴在盒子正中,仿佛在沉睡。
回忆着五师叔教导的步骤,佟露用银针扎破手指,将指尖鲜血滴落到银虫身上。
血滴接触到虫身的一刻,盒中的银白蛊虫便瞬间被染红,薄如纱的双翼颤颤震动了一下,好似从长久的沉睡中醒了过来。
佟露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只见那银虫双翼越震越快,眨眼间竟是飞了起来,在半空盘桓片刻,似是寻找到目标,缓缓落到少年颈侧,循着脉搏,径直融进血肉不见了!
佟露吃了一惊,凑近往那处瞧,只见少年皮肤光滑完整,哪还有那小虫的半点影子?
“这就是蛊术吗?好神奇……”
只希望这蛊虫真和五师叔说的一样有用。
佟露暗暗祈祷着。
内心怀着忐忑,她拔掉了少年睡穴上的针。
-
少年昏睡了一整夜,前半程是低温,后半程是发热,到天亮雨停时,整个人的状况才稍微稳定下来。
佟露彻夜未眠,这会儿困得不行,撑着脑袋打盹,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
她登时清醒了,睁开眼皮,便见靠墙半坐、被藤蔓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年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珠里透着探究和沉思。
佟露对上他的眼睛便想起先前他冷冰冰掐着自己喉管的模样,不禁心头发怵。
转念又想到昨日对他下蛊的事情,稍微有了点底气,壮着胆子第一个开口:
“我救了你。你身上的伤都是我包扎的,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少年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望了她一会儿,他语气淡淡地道出了她的来历:“回春谷。”
佟露睁大眼睛:“你知道我是回春谷的人?知道你昨日在林子里还……”
“你药瓶上有印章,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少年打断她,“倒是你,你可知我是赤月教?”
佟露一下子噎住了。
她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难道他就不怕她和其他嫉恶如仇的正道中人一样,第一时间就要拿他性命?
不过,即使他现在重伤,她区区一个医者也不是对手就是了。
想通这一点,佟露实话实说:“原来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昨日在林子里,我才想救你。可是你一醒来就要杀我,还说了那样的话!我就猜到你是魔教了。”
少年皱皱眉,不太理解:“即便如此,你还救我?”
“医者救人,天经地义。”
少年神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看着她好似在看一个被教条经义诓傻了的傻子。
佟露观察到他表情变化,心生警惕,后退了一步。
“你不会还想要杀我吧?”
“我不杀你,先前是我误会你了。如今你既然救了我,我欠你一命。”
佟露松口气,朝他摆摆手:“不了不了,命就不必了,你以后别再杀人就好了。”
“做不到,换一个。”
他拒绝得太利索太快,以至于佟露的手还卡在半空没能收回来。
不是说,中了蛊的人会对蛊主百依百顺吗?怎么在这人身上,好像完全没起作用啊……
佟露心里打鼓。
但好在,事情解释清楚以后,这樽煞神对自己没杀心了,蛊虫有没有起效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只想到这一条,你既不答应,那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少年点头,算是同意。
瞥她一眼,又道:“绳子,什么时候解开?”
“哦哦!”
佟露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还捆着藤蔓,连忙小跑上前,给他解开。
被粗实的藤蔓捆了一夜,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磨得通红,佟露越解越心虚,生怕他反悔,又要杀自己,连解绳子的动作都放慢下来。
少年竟也不催促,目光低垂,好像一直在看她的脑袋。
佟露被他看得寒毛直竖,三两下剥开藤蔓,正要后退,忽听他冷不丁出声道: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心跳得很快。”
佟露一惊,霎时一个踉跄栽在地上,再抬头,只见少年黑玉般的眼睛一错不错胶着在自己脸上。
这回她离得近,看得清楚,少年眼神里除了探究、审视、疑惑,分明还带着点别的东西。
可那到底是什么,佟露也说不明白。
她只知道,蛊虫没起作用,下蛊的事一定不能现在暴露出来,否则自己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山洞了!
“昨夜疗伤,我,我给你伤口敷了止血的药,你体内的毒也解了,解毒的药里有一枚血灵芝,那是,那是大补之物,你现在身体虚弱,突然吃了这么大补的东西,自然气血上行,引得心跳加快……”
少年听她一通掰扯,表情将信将疑:“是吗?”
“当然是!”
佟露重重点头,眼睛却不敢与少年长久对视,囫囵收拾了药箱,与他道别。
“你也醒了,我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咱们两清,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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