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晨雾还未散尽，小贩便早早地支起铺子，对面当铺伙计从后门泼出隔夜茶，水花溅进铁匠铺通红的淬火池，“滋啦”腾起一阵白雾。道路上，轿夫抬着某位官老爷招呼众人避让，人群哗啦一下分开，又很快聚拢。
整座城笼罩在热闹繁华当中，前几日皇城的变故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百姓的生活。
雩之拉着娃娃脸的少年在人群中穿梭，圆润的杏眼满是好奇与新鲜。
阿烁手里捧着刚出锅的板栗，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道：“唔……大人，您确定可以在这里找到顾焕吗？”
“肯定能。”雩之眼神牢牢黏在已经绘好一半的糖画上，愣了半晌才抽空回答，“前几日精灵们便告诉我，顾焕已经回京。”
“您的兔子好喽，拿好！”小贩动作麻利，谈话间，便做出活灵活现的兔子糖画。
雩之伸手接过，奈何东西太多，空不出手付钱。
玄玉无奈地递了五个铜板。
小贩喜笑颜开地收下。
长街人来人往，玄玉走在最外侧，高大的身形和冷峻的气质让众人纷纷避让，倒给了雩之和阿烁足够的空间。
雩之腰间的布袋不断鼓动，白霄哼哼唧唧地想出去，阿烁朝里面塞了两颗剥好的板栗，狼崽这才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阿烁问：“那我们该去哪儿找顾换？他肯定都不记得我们了。”
“当然是去皇城。”雩之指着京城最中央的建筑道，“人间的帝王都居住在这里，我们只要悄悄混进去收走那缕神魄就可以啦。”
阿烁忧愁道：“我总觉得此行不会太顺利。”
“放宽心。”雩之带着阿烁与玄玉拐进一家酒楼，要了雅间。
“大人！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来吃饭！”阿烁痛心疾首，“您忘了前几日神魄不稳，肉身差点又消散的事了吗？”
他们离开天南山近一月，原本计划是直奔北疆，途径一村子时，发现有妖邪作祟，雩之心善，不忍百姓受难，便留了下来主动清除妖孽，却牵连出一系列事情，导致耽搁了很长时间。
再出发时，顾焕已经从北疆回了京城，雩之不得不更改行程。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缩地成寸，一日千里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只是中途雩之灵力再次失控，若不是有沧明提前放在他身体里的灵力，恐怕会直接消散。
“之后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雩之信誓旦旦道，“我们已经顺利抵达京城，最迟今夜，便能拿回神魄会天南山。”
白霄在布袋里嗷了一嗓子，换来阿烁的无差别攻击：“你也关键时刻掉链子，否则不至于带我们多转了一圈，浪费这么多时间。”
白霄不服气地挣脱布袋的法阵，跳上桌子朝阿烁嗷呜辩驳。
雩之见两人像是要打起来，连忙把白霄抱进怀里。
玄玉捏了捏阿烁脖子，淡淡训道：“出门在外，莫要惹乱。”
阿烁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原本被雩之安抚下来的白霄忽然眸光一凛，竖起耳朵跳上桌子。
阿烁没好气道：“你又要干嘛。”
他话音刚落，白霄猛地从二楼窗户跳下，幼狼银灰色的身影瞬间消失于人群之中。
众人一惊。
“白霄你别乱跑！”雩之头都大了，朝楼下跑去，阿烁紧跟其后。
“哎呦！”店小二举着托盘侧身后退两步，才没撞上风一样的两人，“客官！您的菜来了！您去哪儿啊！”
玄玉将碎银放到店小二手中：“抱歉，剩下的菜不用上了。”
说罢匆匆跟上前面两人。
长街上，百姓围聚在一处交头接耳。
雩之挤到最前方，一辆外表低调的马车停在正中央，白霄小小的身体紧绷，背部绒毛炸开，爪子从肉垫伸出，在地面留下白色的划痕。
“白霄。”雩之小声唤了一句，上前将白霄抱在怀中，“怎么了？”
白霄喉间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
“大人。”玄玉拍了拍雩之的肩膀，目光微沉。
尽管没引起什么喧闹，却仍然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许多人都停下驻足观看。
雩之不想惹人注意，起身就要离开。
马车车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漫不经心地挑开。
日光从缝隙中透过，落在顾焕棱角分明却过分冷漠的脸上。
阿烁惊呼：“是顾焕！”
马车外有护卫拔刀喝道：“大胆！”
玄玉横跨半步，将阿烁严实掩在身后，琥珀色的瞳孔泛着无尽冷意。
拉车的骏马莫名地躁动起来。
另一人掀开窗帘，朝侧边骑马的人嘱咐两句，马上的年轻人微微颔首，下马走到雩之身前作揖道：“这只小狼是小公子所有？”
“是。”雩之防备地打量着眼前人，最后目光落在已经合上车帘的马车上。
少年眉目清秀，眼神清澈，虽然充满好奇却并无恶意。
那年轻人便只当雩之是哪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不由放软声音商量：“我们家主人见这小狼颇通灵性，心生喜爱，不知小公子愿不愿意卖给我们？”
雩之瞪圆双眼，不自觉拔高声音：“卖？那怎么能行。”
“我们家主人爱好驯兽，若有机会和这个缘分将这小狼带回去，必定会好好待它。”那年轻人道，“小公子放心，价格你随便出。”
雩之不悦道：“我不卖。”
白霄瞪着腿想从雩之怀中跳出去，被雩之捂住双眼。
雩之：“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招呼玄玉和阿烁离开。
那年轻人要拦，马车上的人出言阻止：“柴旭。”
柴旭心领神会，止了阻拦的念头。
雩之回头，那人恰好收回掀开车帘探的手，匆忙一瞥间，除了冷漠的顾焕，他还见到另一个男人。
约莫三十岁，青衫落拓，骨相清峻，很是儒雅。
那人注意到雩之的目光，温和地朝他一笑，彻底放下窗帘。
但雩之不喜欢他的笑，总觉得有几分虚伪。
三人一狼先找了落脚的客栈。
刚进屋，阿烁便咋咋呼呼道：“那顾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认出白霄了？”
说完又立刻否定自己的猜测：“也不对，他压根儿没记住我们。那他为什么要收养白霄。”
雩之：“不是顾焕，是马车上的另一人。”
玄玉：“此人气息悠长，表面若有若无似断非断，实则内息浑厚，周身气运缥缈，是修仙者。”
雩之：“但他道行再高，也不至于让我感受不到顾焕的气息。”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除了白霄，雩之三人均没有感受到顾焕的存在，这很让人匪夷所思。
“我不认为这是我神魄丢失的原因。”雩之道，“连玄玉都没有发现顾焕，此人定有蹊跷。”
玄玉：“他的徒弟是雀妖。”
只不过这妖没有血腥气，从未害过人，雩之便没有过多干预。
“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认出顾焕的。”雩之揉了揉白霄的头，狼崽顺势凑过去撒娇。
阿烁：“那大人，我们要什么时候去拿回神魄？”
“顾焕身边有修仙者，我们不便暴露身份，白日过于招摇了些。”雩之思索片刻，拍板决定，“今夜行动吧。”
阿烁闻言欢呼：“太好了，赶紧把事情解决，否则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
白霄凑到雩之怀中，雩之揉捏着他细腻柔软的后颈皮毛，垂眸出神，似有疑虑。
玄玉将一切收入眼底，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
皇城，太子东宫，书房。
柴旭将一个长条方形的锦盒恭敬地奉上，里面是一支长约一尺二寸，非金非玉，以金粉刻绘出山河轮廓的毛笔。
顾焕撑着下巴，兴致缺缺。
下首的方无尘，也就是与顾焕同乘一马车的修士道：“殿下，这便是裁虚笔，有裁剪虚空，破开空间的能力。它的笔毫由极北冰渊、能短梭虚空的雪山狼王的尾尖毫制成。”
听到“狼王”二字，顾焕淡漠的眸光微微动了动。
方无尘没有错过这点变化，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嘴里却道：“持笔者灌注足够灵力，以笔锋凌空挥划，便可轻易撕裂稳定空间，提供一扇足够军队穿梭的‘门’。届时，无论是哪方来犯，我大梁皆可派兵平乱，打外族一个出其不意。”
顾焕拿起裁虚笔，也不知是雪狼狼毫的缘故还是其它，触手冰凉，与他身边莫名出现的冰晶坠一般。
裁虚笔杆通体呈现温润的半透明玄青色，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云雾氤氲，仔细一看，又觉得是金粉闪烁造成的错觉。毫毛也并非纯白，泛着月华般的清冷银辉，尖端隐有寒芒流转，触碰时又异常柔韧。
方无尘道：“若持笔者修为高强，在特定区域挥毫布阵，可扭曲地貌，移山填海，操纵空间不在话下。更有甚者，可沟通星辰灵脉之力，更改地脉，变换天地。”
顾焕：“仙长莫不是忘了？孤只是普通人，无法操纵这样的宝物。”
“殿下过于妄自菲薄了。”方无尘道，“身怀龙气者，本就异于常人。且殿下那冰晶坠子充满丰盈的灵气，足以可见殿下从前定是有过什么机遇，只是被封印了记忆。”
顾焕淡淡道：“仙长慎言。”
“星辰轨迹，乃天道的指引。”方无尘笑得坦荡，“贫道只是实话实说。”
顾焕不为所动，落在方无尘身上的目光甚至有几分冷漠。
方无尘仍是那副温润和煦，不卑不亢的模样。
片刻，顾焕道：“那这冰晶坠一事，仙长可有眉目了？”
“有。”方无尘道，“今日长街遇到的那只小狼，便是这冰晶坠的主人。”
顾焕眉心微蹙。
方无尘道：“那小狼虽开了灵智，却未修炼出人形，心性又纯真如孩童，估摸年岁也不大。殿下若能将其找到，贫道便能解开殿下身上的封印。”
顾焕垂眸，若有所思：“是么。”
“今日遇见的那位小公子应当是这小狼的主人，不过他应该并不清楚这小狼的真实身份，倒是他身边的那名护卫孔武有力，周身正气萦绕，面相不凡，恐怕也是位修真者。而且……”方无尘犹豫一瞬，继而说，“那位小公子与殿下有缘。”
顾焕抬眼看他：“何意？”
方无尘笑了笑：“贫道道行不够，只能窥探到这里。”
言罢，他拿出一个深蓝色锦囊，柴旭立刻上前双手奉给顾焕。
“这是这几日的御灵符，七日后，贫道会再给殿下重新绘符纸。”方无尘问，“殿下最近可还有浑身冰冷几欲窒息的感觉吗？”
顾焕冷淡的神色稍缓：“暂时没有。”
方无尘笑呵呵道：“那便好。”
顾焕回京后便莫名出现四肢冰冷手脚乏力的感觉，严重时甚至昏迷。是方无尘一眼道破他的异常，指出一切源头都是顾焕携带在身上的冰晶坠。
这坠子是灵物，也可以说是一种防身法器，并已认了顾焕为主，但顾焕身为凡人，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坠子所蕴含的充裕灵气，方无尘只好用御灵符将其暂时封印。
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要先找到制造出这坠子之人，才能解开顾焕与冰晶坠的联系。
方无尘话题又折了回去：“至于这裁虚笔，便由殿下交给皇上吧。”
顾焕挑眉，似是被取悦：“皇上寿辰在即，仙长为何不亲自上供？”
“因为殿下需要这支笔。”方无尘语气淡然，却胜券在握。
周文庸叛国一事暴露，顾焕借着镇北军以雷霆之势将周家势力连根拔起。明德帝却不愿惩处周皇后与顾烨，甚至没有收回顾烨手中的御林军。
顾焕需要更多的手段获得君心。
顾焕扯出一抹笑：“如此，便多谢仙长成人之美了。”
“殿下客气。”
方无尘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才带着徒弟柴旭离开。
一直站在顾焕身后的陈江这才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实际骨子里不知是什么魑魅魍魉。”
他是顾焕的护卫，伴读，亦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
陈江性格爽快，嫉恶如仇，向来看不上方无尘这种惺惺作态笑里藏刀的人。
方无尘是半月前突然出现的。
彼时顾焕刚清理完周家余孽，明德帝却因中毒太深而奄奄一息，太医院绞尽脑汁都想不到任何解毒的法子。顾焕便提议用自己带来的草药试试。里面大多药材太医见都从没见过，因此不敢轻易尝试，还是在赵修淮的威压与保证下，才战战兢兢地开方。
只可惜，似乎并没有多大作用。而巧就巧在，第二日便有一术士凭空出现在明德帝寝殿外，声称有灵药可治愈皇帝。信奉这些的太后听闻后当即匆忙赶来，拦住要将其赶出去的顾焕。
太后与顾焕本就不和，尤其是在方无尘高调地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更像是与顾焕作对般，毕恭毕敬地请方无尘前去诊治明德帝。直到明德帝解毒清醒，太后从中推波助澜，说服明德帝将其奉为上宾。
但陈江总觉得是方无尘抢了顾焕的功劳，那仙丹效果未必有这么神乎其乎。倒不是他偏心顾焕，而是明德帝在醒来后，求医问药吃了不少方无尘给的仙丹灵药，却仍然气短虚弱，始终恢复不了当初的健康。
只是陈江没有证据证明方无尘是个骗子。
顾焕指尖拂过裁虚笔笔尖，碰到一片柔软冰凉的细腻。
他“啪”地一声合上锦盒：“就按他说的做，父皇寿辰那日，以东宫的名义献上。”
“殿下，那方无尘是六殿下的人，定然不会这么好心将裁虚笔给您。”陈江愤然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难道跳过这陷阱，顾烨便不会再寻法子坑害孤么？”
陈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顾焕冷笑道：“所以不如遂了他们的愿，且看看顾烨到底要如何。”
陈江思索片刻，仍然道：“属下还是觉得不妥。方无尘是修仙之人，手段非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比，随便一个法术就能让我们束手无策，贸然将裁虚笔献给皇上，太冒险了。”
“孤自有办法。”
陈江双眼一亮：“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顾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陈江撇嘴道：“您总这样，什么都不告诉属下，属下猜不对，还要怨我有勇无谋。”
顾焕：“……去查今日遇到的那个少年。”
陈江：“放心吧，早就派人跟上去了。”
书案角落，被他用木匣放置的冰晶坠闪烁着浅淡光芒，从缝隙中露出，屡屡寒气爬上木匣，冻结出霜花。
顾焕贴了张御灵符上去。
冰晶坠调皮地闪烁两下，倏地收回散发的灵气。
顾焕眸中沁出点点笑意，只是很快便尽数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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