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添的大伯是当地一所初中的历史老师,闲下来就爱捣鼓茶道,瓷的陶的,高高矮矮圆圆扁扁,滚水里来滚水里去,尤其在不冷不热的春秋两季,泡着茶,还要很有仪式感地点个香。
他点的香有两种,一种是线香,顾名思义就是形状细细长长,像庙里拜佛插进香炉里头的那种,只不过是黄褐色的,另一种是篆香,在看着像古董的铜炉里压实厚厚一层香炉灰,拿个花里胡哨镂空的模具放在正中,把香粉填进去,然后起开模具,把香点起来,盖上盖子,盖子也是镂空的,蓝白的烟仙气飘飘地从镂空处绕出来。
这些香点起来四十分钟就烧完了,也就闻个味儿,图个氛围感,却不比国际大牌的香水便宜。
大伯说这些香都是手工做的,做香的师傅在圈子里大有名头,他篆香的工夫也是和这位师傅学的。
那时候年纪尚小的郁添觉着,不明觉厉。
郁添时常在周末来大伯家蹭饭,以及蹭堂姐的被窝,姐妹俩一块聊天、追番追剧、打游戏、睡觉。
在郁添初二上学期的某个周六,大伯带着两姐妹去做香师傅的工作室做客。
做香师傅姓岳,单名一个璋字,是个脸型方方,身材矮矮胖胖,半老不新的一个小老头,长得很慈祥,他的工作室就在家里,庭院中有一颗罗汉松和一个小莲花池,客厅打理得古朴整洁,有一股很浓的木质香味。
郁添看着新鲜极了,问东问西,想着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一定很舒坦。
岳璋很欢喜小姑娘旺盛的好奇心,对郁添说:“你以后放假再过来玩,我教你做香。”
那敢情好啊。
只不过郁添的父母不放心,想着估计也就去一次,这样消磨耐心的活计玩两回就厌了,于是头回由家长陪着,也顺便探探这做香师傅的人品如何。
可郁添的恒心被低估了,她去了一回还有第二回,初二结束后几乎整个暑假都窝在岳璋的工作室,给岳璋感动得呀,直接收徒,还不要学费,过来帮忙打扫打扫卫生,搬搬原材料就当学费了。
那敢情更好啊。
郁添大学在省内的省会城市念,除了长假,课业不紧张的话周六日也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来回赶。
郁山和徐云妹对女儿的这个爱好很支持,就像别人家的小孩打小被送兴趣班学什么弹琴跳舞书法画画之类的,有一样特长,逢年过节的给亲戚朋友们表演一个,家长脸上有光,何况是香道,一般人都没学过这个,独一无二,啧,更高端大气上档次了。
但要是把特长或爱好当事业,两位家长的态度就不见得会这么好了,家里也就是个小康,不算大户人家,这搞艺术搞文化那是有钱人家才能干的。
郁添一直被爸妈支持着,没有防备,说打算以后跟着师父干了这话一出,差点被徐云妹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你上什么大学呢,你不上我不是还省点钱。”她妈瞪着她,压着嗓子有种快咽气的感觉。
郁添嘴角一歪:“我要不上你也不乐意啊。”
“我跟你爸辛辛苦苦赚钱供你上大学,你还成被迫了,白眼狼小没良心的。”
“我认真跟你说嘛,反正现在工作也不好找。”
“那你考研去啊,现在大学生满地爬,你不考个硕士博士的哪有什么竞争力。”
“我不想上学了,我又不是那块料,再念能念出个花来。”
“别在这里想些狗屁倒灶的,不考研给我找工作去。”徐云妹恶狠狠地转起了玻璃转盘,徒手抓了个小馒头摁在炼乳小碗里转了半圈,猝不及防堵住郁添正欲反驳而大张的嘴巴。
好甜,奶香味十足。
郁添摁住了馒头屁股,看到桌对面周筑那傻逼正在嘲笑她,真想拿嘴里的馒头砸过去,可是馒头香香软软甜甜的很好吃诶,算了,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下不为例。
吃完了饭,宾客陆陆续续离开,只有两类人的鞋底像沾了胶水,中年妇女们围在一起压着嗓子唠家长里短,酒喝多的中年男人们扯着嗓子吹牛逼。
十几二十几的小年轻很有主意,要赶下一场party,被父母拦住的,横起手机开黑联络一下兄弟姐妹情。
宴会厅里叽里呱啦虫合虫莫开会,直到1点过才彻底清场,没买蛋糕,一来人多不好分,二来老人家不能吃,郁添有点失落。
最后走的一伙人从过道挤到电梯口。
郁添等几个长辈先进去,才走进电梯,刚转身站稳,周筑这神经病就泥鳅似的贴着墙钻到她右侧,本来右手边留着十来公分还挺宽敞,这傻逼就是专程来添堵的。
电梯不带空调,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像一块刚出炉的冻米糖,又热又软又黏,这会儿谁要是憋不住嘣出个屁来或是被挤掉了鞋,所有人都得被毒死。
郁添与周筑的站姿横截面呈T形,她的胳膊靠着周筑的胸腹,像是挨在他怀里,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发烫的体温和扑通扑通的心跳,相机包的带子有些粗糙,郁添的手紧张地贴在裤边,她小时候没有掏鸟蛋的兴趣爱好,长大了也没有。
“等会儿出去玩吗?”周筑把头低下来,看着郁添黑漆漆的脑袋,饱满的额头,忽闪忽闪的睫毛,翘翘的鼻尖。
一个一米八三,一个一米六六,差17公分。
郁添没立刻回答,正想着要不要晾他一会儿,就听到头顶又有声音传来:“你有头皮屑。”
郁添立刻捂住天灵盖,抬头看周筑:“去哪儿?”
周筑咧开一个大笑脸兴奋地说:“去晒太阳。”
郁添露出嫌弃的表情:“有病吧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把自己晒得跟个黑野猪一样。”
周筑收起笑脸,冷酷地说:“你见过这么帅的猪吗?”
郁添用看垃圾的眼神自下而上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么瘦的猪一看就是得猪瘟了,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还能沃沃土地,别出来祸害人。”
周筑听完哼哼哼地笑,从鼻腔里喷出气音,郁添觉得还怪好听的。
眩晕感不再,这意味着电梯停了,到地下车库,下一秒门打开,郁添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找她爸的车,突然被人给拽住,回头一看,是她妈。
“走那么急干嘛,不跟小筑出去玩吗?”
郁添摇了摇头:“我没说要出去玩啊。”
徐云妹莫名给她使了一种命令似的眼色,“去嘛,你老待在家里干嘛嘞。”
郁添手背朝下挥了两下,“三伏天诶大哥。”
“叫谁大哥呢,我是你妈,你不去不知道等等你奶奶啊。”徐云妹回头找人。
奶奶趁着两人说话的档口,已经健步如飞走到两人前头去了。
到了家,郁添换了拖鞋噶几噶几地走进卧室,打开空调,拉紧窗帘,把衣服裤子一脱,bra一扔,躺到凉席上呼呼睡大觉。
睡到三点,被一通电话吵醒,郁添提溜起昏昏沉沉的脑袋,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电显示“很二周筑”。
接通:
郁添咬牙切齿:“西——内——”
不二周筑:“请你吃蛋糕去不去?”
郁添睁大眼睛,撤回西内:“要谷小姐,你付钱。”
周筑:“出来。”
郁添火速从床上蹦下来,穿好衣服,关掉空调,噶几噶几地走出房间。
餐桌上有一大碗洗干净的小番茄,徐云妹的手机架在番茄碗沿上刷,听到开门声转过头去问:“干嘛去?”
“吃蛋糕。”
“你一个人啊?”
郁添没回。
……
郁添站在302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周筑才慢吞吞地开门出来,耳朵和脖子上骚包地多出了亮闪闪的耳钉和银项链。
“啪!”
周筑给了自己肱三头肌一巴掌,蚊子就在门口候着他呢。
巴掌拿开,掌心一抹影黑,加两只小细腿,写在本子上的墨没干被摁了一下似的,被二向箔打击过的扁蚊子还敷在胳膊上,周筑把它扣下来,开门回去把印子洗了再出来。
郁添瞥一眼周筑干干净净的双腕,吐出一个字:“手。”
周筑把两只手都递出去,手掌朝上,右手湿,左手干。
郁添把自己左腕的红绳金属球脱下来,松紧结松到底,套着周筑的左手指尖往上戴,他的手很大,指甲修得很短,摊着手掌看不见,掌心晒不到,白里透红,蓝绿色的血管清晰蜿蜒,一看就是给实习护士练手的好苗子。
“你又搞什么高科技了?”周筑低下头又看到郁添微微扑闪的睫毛,手上的皮肤被她的指尖刮到,有点凉,还有点痒,她也被晒黑了,衬得脖子和领口不服帖露出的地方很白。
红绳套到手腕处,郁添拉紧松紧结,只留下很少的空隙。
“这个给你。”郁添抬头,看到周筑涨着一张大红脸,被晒深一个色号,黑红黑红的。
“卧槽你COS关公啊!?”
周筑嘴唇蠕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嘴巴抽抽着说出:“你是不是没穿内衣啊?”
郁添:“……”
怪不得空荡荡的,有种很自由的感觉。
郁添一个急转身汤姆猫似的跑回去穿内衣。
周筑捏着金属球放到鼻子底下嗅,还没够到嘴巴,小味儿嗷的一嗓子就上头了。
薄荷、艾叶、紫苏……还有别的他就闻不明白了。
往年夏天,郁添也会拿香料搞些驱蚊的小玩意儿,熏的蒸的粉的喷的,每年推出新款,换一换花样。
郁添补上内衣出来,俩小屁孩一块下了楼,出小区,过斑马线,站定在小区斜对面贴着保险广告的公交车站。
“车呢?”郁添眯着眼,防止被热浪灼瞎。
周筑往路两头看,也眯着眼,“你得等它来啊,十分钟一趟。”
郁添抄起手,“我说滴滴。”
周筑曰:“公交车多宽敞啊,还能晒晒太阳,这个点太阳斜打,光影效果特别好。”
郁添云:“别在这里发癫。”
最终还是滴滴了一下,赶巧,半分钟就来了。
到店里,找里侧靠墙的位置,郁添要了俩切块,一个无花果味,一个蓝莓味,再要一杯生椰拿铁,还要了一盒六颗装的香草泡芙,打包带走。周筑跟前是开心果切块和生椰拿铁too。
郁添埋头干蛋糕,太甜蜜太幸福了。
周筑没她那么热衷甜食,起话题:“你决定好出师以后就跟你师父抢生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变扭,郁添猛抬头,警惕地看着他:“你偷听我说话。”
“我们就在一个桌吃的饭,怎么叫偷听啊。”周筑挪挪屁股,后仰,左脚踝架到右大腿上,吊儿郎当的样,“我觉得挺好的啊,人不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怎么有动力去开拓创新呢?”
哎呦这小子有时候说话怪窝心的,郁添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舔掉嘴唇上的奶油说:“谢谢你啊。”
周筑抱住弱小的自己:“好客套,我好怕怕。”
“吃你的蛋糕去,别恶心人!”郁添一叉子出其不意叉到周筑的开心果切块小角上,铲了亿丢丢回来塞进自己嘴里。
周筑吓得把腿都放下来了,往前扑,指了下自己被偷袭的蛋糕又指了下郁添,“哎你干脆再点一块啊,吃我的算什么。”
郁添把炫干净的叉子从嘴里拔出来,“再点一块你要胖死我啊,我就尝尝。”
两人在打打闹闹,你一句傻逼我一句神经病中吃完下午茶。
郁添满足地哼起歌来,拎起香草泡芙就走。
周筑冷艳地垂眸瞥一眼郁添落在桌上的手机,眼珠子骨碌一转,转到郁添蹦蹦跳跳的背影和后脑勺一颤一颤的小揪揪上,邪魅一笑,抄起她的手机揣进裤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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