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层的灯光比楼下稍稍昏暗一些,复古的吊灯映出暖黄色的浅芒,在清澈的茶汤表面落下一层金色的悠悠涟漪。
收起眼中的情绪,时沉新抬眼,与对面不请自来的裴致对上目光。
对面人眼里虽然含着笑意,却莫名让裴致感觉浑身不对劲。
“咳咳,”他轻咳两声,将手边盛了半杯清酒的玻璃杯推了过去,“这酒还不错。”
瞧着他送到面前的东西,时沉新忽而笑了两声,桃花眼微微弯起,“谢谢表哥,不过我不喝酒。”
听到那声“表哥”,裴致微怔,“你,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时沉新用手背轻推酒杯,不动声色地把它撇到一边,灿然道:“我当时住院,表哥不是还来看过我吗?”
裴致眼神下意识瞥向方才朋友的方向,其他人约莫是没想到时沉新一上来对他态度就不错,都有些惊讶。
他在他的圈子里虽然算得上是家世顶尖,但不得不承认,裴家的成就,不过是借了时宛的东风,如今两家几乎割断联系,他们家连时家的旁支都混不上。见惯了圈子里的少爷小姐论“资”排辈的嘴脸,现在这位时家的小少爷在自己面前的熟稔亲和,反倒满足了他几分作祟的虚荣心。
收回目光,他脸上立刻挂上微笑。
“小姨和小姨夫最近还好吗?”
“当然啦,一切都好。”时沉新注意到他方才的小动作,笑意更甚。
他们虽然是表兄弟,但往日除了那次探望,并不曾见过面,自然没多少共同话题。幸而时沉新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裴致这人又太容易看穿,佯装乖巧地奉承几句,再死的天都能被他聊活了。
和他的聊天内容实在没什么营养,话过半晌,时沉新撑着有些倦怠的脑袋,余光瞥见对面紧闭的休息室终于打开了房门。
那间休息室在楼梯拐角,门口正巧有一盏壁灯。
暖色的灯光下,林如故从中缓步走出来,清瘦秀致的身形衬得身上的衬衫挺阔有型,如墨的长发半挽起,随意地披散在肩侧。
抬眼间,他们对上视线。
分明是“偶遇”,彼此却都没有显出半分惊讶,只是神情沉静,笑意盈盈。
“怎么了?”
注意到时沉新落在他身后的目光,裴致循着望过去,亦瞧见了休息室门口的林如故。
灯光落在他柔软的眼睫,他的心不由得震颤片刻。
林如故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又怎么会把他带到自己的圈子里?
看到他时,裴致心里方才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他站起身,往林如故的方向走过去。
“如故,休息好了?”
林如故沉默不语,连头也没有抬。
没有得到回应,裴致咬咬牙,强硬地揽住他的肩膀,“如故,有人在,别让我难堪。”
两人方才闹过一回,按林如故的脾气,这时候甩手走人的概率更高。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不仅没有走人,而是乖乖地被他揽住,连半分挣扎也没有。
见他有些怔愣,林如故往时沉新的方向看了一眼,此刻,对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的江景,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们这里的动静。
他神色淡淡,抬眼问:“不是说有人?”
面对他突然的配合和乖顺,裴致也有片刻的惊讶。
难不成方才在休息室里反思过,现在不在有外人的时候给他脸色看了?
想到这里,裴致唇角微勾,面色颇有些得意。
随后,他揽住林如故往时沉新所在的卡座走去,又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
“沉新,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林如故。”
听到声音,时沉新佯装惊讶地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看着眼前多出来的“陌生人”,神情还带着几分茫然。
良久,他终于回神似的,连忙道:“原来是表哥的未婚妻呀,”他端起桌上的见底的水杯,往里面倒了一些刚要来的柠檬水,站起身道:“那就是我的嫂嫂了。”
“嫂嫂应该不介意我以水代酒吧。”
那双弯起的桃花眼里盈满了笑意,唤他“嫂嫂”时,闪过片刻的狡黠。
林如故摇摇头。
“那就好,嫂嫂,初次见面,我是时沉新。”
时沉新很有分寸地没有伸手,而是同样递给他一杯柠檬水。
林如故目光凝在他的手腕,如果他没有听错,“初次”两个字,似乎语气格外重一些。
随即,他接过杯子,露出一个浅笑。
“幸会。”
说罢,时沉新坐回去,对面的林如故轻抿了一口柠檬水,和他对视时也只是挑挑眉,波澜不惊。
裴致约莫还沉浸在未婚妻突然配合的得意里,又因为时沉新那一声“嫂嫂”,神情满足。
这两个人的反应放一起看才真有意思,想到这里,时沉新没忍住侧头低笑两声。
“怎么了?”
裴致问。
“没事表哥,只是一想到认识了新朋友,难免高兴。”
时沉新无意在这里来来回回说车轱辘话,还没聊几句话,他就借口有人找,提前离开。
起身时,他故意经过林如故的位置,想起什么似的,侧身问:“嫂嫂,这么有缘,加个联系方式?”
林如故敛眉,对上他促狭的目光。
“好,你扫我。”
“滴”地一声,时沉新站直身体,笑着同两人挥手,以示作别。
走下旋转楼梯,他点开了方才扫出来的界面,没想到,竟是一个图片链接。
他好奇地点了进去,却见这里面不是别的,竟是一张小金人奖杯的高清图片。
他顿下脚步,没忍住倚着楼梯大笑了几声。
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呢?
时沉新走远,留在卡座上的两人静默无言,林如故低头看着手机,裴致吞吞口水,思考现下要如何缓解气氛,正要开口时,林如故淡淡睨了他一眼。
“还不走?”
夜渐深,游轮上的狂欢却好像没有止境。
“好累啊。”
唐钰秋人生地不熟,下楼以后一直在盛浔身边跟着当挂件。
盛浔的社交场合实在太无聊,游轮上分明都是年轻人,怎么走两步就能遇到他的商业伙伴。
好不容易等到时沉新下来找他,两人寻了个小角落打游戏,还没尽兴,又被端着杯子来交际的人硬控在原地。
今天的社交任务超出负载,唐钰秋电量告急。
“你要不先回去?”
时沉新往嘴里送了一颗坚果,回应时,余光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不行,我还要蹭盛浔的车呢。”
唐钰秋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远处的盛浔还在和人谈笑风生,完全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
怎么做到的呢?
正想和旁边时沉新说话,他转过头,却见好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溜烟地没影了。
被抛下的唐钰秋:?
顶层甲板。
夜已深,为了照顾需要提前离场的宾客,游轮已经缓缓驶回出发的岸口。
站在顶层,晚风似江水一般湍急。
甲板一侧,清瘦的人影倚靠其间,长发和衣摆被风吹起,在静谧的夜,竟有些形单影只。
时沉新缓步走上去,靠在他身边的栏杆上,笑道:“好巧,又遇见了。”
林如故转身,将散下的长发别在耳后,抬眼对上他含笑的目光。
“是吗?”
他语气淡淡,时沉新却也并不恼,眨眨眼睛,“不是吗?这里这么大,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算巧吗?”
“为什么来这里?”林如故眼眸里闪过一丝晦暗。
“为什么?”时沉新喝了一口柠檬水,笑道:“清净。”
听罢,林如故沉默,片刻又道;“我是说,这场宴会。”
时沉新微怔。
“想来就来,需要原因吗?”话音刚落,他唇角一弯,又道:“好吧,我没坐过游轮,跟朋友一起来见见世面不行吗。”
“朋友?”
“是呀,朋友。一个你认识的,唐钰秋,还有一个……”
他低笑两声,肆意的江风里,林如故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还有一个,叫盛浔。”
听罢,林如故唇角抿起,少见的,在他面前显得有几分疏离。
时沉新含笑的目光低垂,低声问:
“这一个,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收回和他相触的视线,林如故遥遥望着远处的霓虹。
“认识。”
“哈哈,”时沉新忽而大笑两声,又很快收敛,“我就说了,我们很有缘,不是吗?”
林如故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城市的霓虹,落在天边的弯月,落在平静的江面。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比起缘份天定,我还是更相信,事在人为。”
听罢,时沉新微愣,随即轻笑出声。
事在人为。
他当然知道。
初遇的地铁口、对门的邻居、午后的农贸市场、被风吹上的门、街角的抢劫……
再到今天,他们站在游轮的甲板上,相顾无言。
桩桩件件,的确没有半分是缘分使然。
可这些所谓的巧合,只是他一人的“事在人为”吗?
却不尽然。
手机亮起,他点开方才收藏的图片链接,在林如故面前晃了晃,故意道:“你是说这个?”
林如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以示默认。
“能得到这样的认可,是我的荣幸,”时沉新转过身,晃动着手中的杯子,“早知道提前写一篇从妈妈爸爸开始感谢的稿子了。”
说罢,他又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也应该有一个。”
猎猎疾风中,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再次‘初见’,感觉怎么样?”
他们心里明了。
所谓的“初见”,别说这一次是假的,就算是上一次,也一样是假的。
只是第一次那句“初见”,是被他一眼识破的拙劣谎言,而这一次这句,却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如故依旧沉默,眼中的神色似一汪深潭,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时沉新没有去揣摩他的眼睛,自顾自道:“我一直以为,你早就演累了,”
他语气依旧稀松平常,带着几分不着调的味道。
他看向林如故,唇角弯起一丝明晃晃的笑意,低头在他耳畔,低声道:“从你在巷口故意让我看见裴致开始。”
“是吗,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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