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炙热的眼神被江静潮察觉，微微脸红。
“小星，你盯着我作什么？”
璇玑想也没想，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真好看。”
江静潮的脸更红了，却还是大大方方让她欣赏自己的美貌，过了一会儿才教导她：
“皮相而已，若能搏你一笑自然是好，只是不可沉湎其中。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若被美色所迷，扰乱心神，就与魔修无异了，所以修行者见素抱朴……”
“得了师尊，俗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徒儿日日见到你，哪里还会把其他的庸脂俗粉看在眼里？”
“油腔滑调！”
……
百望崖。
前世，陆璇玑与姬憬容相识于此，相知于此，最后，一场大战决裂于此。
重新踏上这熟悉又陌生的黝黑断崖，她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痴立在崖边的颀长身影，红衣似火，在夕照中染上一层薄薄的暮色。
“道友寻我何事？”
“果然是你！”
看到江静潮那个容貌酷似陆璇玑的徒弟‘陆星’出现在这里，姬憬容颇有几分算无遗策的自得，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又很快消失。
璇玑恍然发现，姬憬容已经变了，昳丽眉眼中威仪尽显，虽然脸上明显有脂粉修饰，但还是掩不住脸颊瘦削、微微凹陷、眼下青黑，昔日最引人注目的艳光四射、容光焕发，早已荡然无存。
“多年不见，你变老了。”
姬憬容梗住，抬手又猛地放下：“你倒是没变，就会气我。”
璇玑斜倚在柏树边，无聊到朝断崖下扔石子玩，姬憬容一直沉默不语，紧张又贪婪地用眼神描绘陆璇玑的身影。
姬憬容：“这颗柏树又长高了。”
璇玑打了个哈欠：“是啊，世事变迁，三十多年过去，你成了姬氏家主，我拜入江静潮门下，真是……”
“当年在这颗柏树下，你我引为知己好友，无话不谈，只有你告诉我不必死守老家伙们的陈腐规矩，咱们喝酒、吟诗、舞剑，何等自由自在。”
陆璇玑只有沉默，曾经的好友早就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两人是隔着天堑的仇敌。
涉世颇深的姬氏家主，此刻像个青涩少年，久等不来理想的回应，瞳孔里漏出一点疯狂的火光，声音发颤：
“璇玑，带我走吧！”
“走？”
“对，我，我实在受不了继续做姬氏家主，受不了面对那群人！
现在江静潮已经被赶出蜀山派，你的仇也已经报了，你带我走，去到天涯海角，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离母亲和大嫂都远远的，远离姬氏宗族，远离仙魔的争端，只有我们两人！
我们，我们重新开始，我不是姬氏家主，你也不是魔尊，就是一对寻常的——寻常友人，可以吗？”
姬憬容的声音，从最开始的冲动昂扬，渐渐低下去。
“你是说，私奔？你和我？”
陆璇玑不明白姬憬容怎么会提出如此荒谬的想法，竭力压下心头怒火，面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想什么呢！我和你有仙魔之别，再说——”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上次百望崖一战，我说得很清楚了，你我分道扬镳、割袍断义。”
黑夜将最后一丝日光带走，月晦林暗，风送鸦啼。
陆璇玑无大所谓的冷漠态度，把姬憬容的冲动衬得像个疯子，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次低头，即使羞窘怨愤，浑身发抖，也要立刻出言找回面子：
“妖女，你薄情寡义，反复无常，指使你手下的魔将炼九杀我兄长，才导致我在姬氏处处掣肘，我甚至可以不计较这件事，可你，你——”
姬憬容愈想愈发悲凉。
当年，他与陆璇玑情投意合，引为知己，两人日日在百望崖相会，切磋剑法，却不知她是恶名远播的魔尊。
那时候他多快乐，作为次子不必承担家族重任，一向古板规矩的姬氏二公子，在陆璇玑的诱惑下饮酒、六博、射覆、投壶、斗草、捶丸，玩得疯狂肆意。
他压抑了百年的生命之火，在遇到她后熊熊燃烧，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人生可以如此自由快乐、无拘无束。
姬憬容甚至想好，让母亲择个良辰吉日，与她成亲，结永世之好，两人就这样过潇洒的小日子。
后来，长兄姬憬伦被陆璇玑手下的魔将炼九杀害，他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魔尊。
骤然失去至交和长兄，姬憬容不得不担起姬氏家主的重任，再也没有自由肆意的机会。
若不是与魔尊交好，大哥也不会被她指使手下杀死。
他害死了母亲最钟爱的长子，害死了大嫂的丈夫，即便坐上家主之位，也永远低姜媭一头，被她死死压制；他也对不起侄儿姬宗珩，害他失去父亲，只能用余生给他们母子赎罪。
姬憬容欠了太多人的债，生命中因为陆璇玑燃起的熊熊烈火，也因为她迅速变成一团灰烬。
然而谁也没想到，她竟然活了过来，一团死灰重新复燃，又被陆璇玑狠狠浇灭。
璇玑听了姬憬容又提起炼九杀害姬憬伦一事，眼神更加冰冷，嗤笑一声：
“呵！当时同你说了无数遍，我没有指使炼九杀害姬憬伦。
炼九虽然是我手下第一魔将，但修为只不过元婴，如何杀了化神后期的姬憬伦？炼九杀了姬憬伦之后就彻底失踪，想来不觉得蹊跷吗？
当初无论我如何解释，你都不肯相信，认定是我指使人杀了你长兄。你还带领姬家修士围攻魔界，打着为姬憬伦复仇的名号围剿我。
如今凭什么要我忘却前尘仇怨，与你私奔？不觉得可笑吗？”
两人都是骄傲刚烈的性子，如同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针锋相对，简直水火不容。
璇玑越说越怒，言语变成最快的刀子，口不择言发泄出去：
“我不过玩腻了其他人，看你古板无聊，故意逗你罢了。把它当真，你还真是自作多情！”
她发泄完上一世残留的怒火，转身欲走，姬憬容暴怒，浑身灵力爆发，凝聚成最猛烈的攻击朝她而去。
然而，出乎姬憬容所料，璇玑丹田处忽然涌出两股淳厚柔和的灵力，一阴一阳，将她围绕其中，他猛烈的攻击反而化成混沌元气，尽数被她吸收。
陆璇玑本人毫发无伤，就是手中的花罗包袱不小心掉在地上，露出几件簇新的衣裳。
姬憬容心中正疑惑，不知璇玑身上是何等阵法，竟能如此厉害。
忽然看到地上她掉落的花罗包袱，忙捡起来，抬头看了看她身上磨出破洞的粗布短衣，乌发用一支朴素的竹骨簪子拢住，心想她素爱奢华、前世总是披金叠绣、珠翠盈头，哪里有这样寒酸的时候？
姬憬容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复又哀求道：“就算你不愿与我私奔，至少也别跟在江静潮身边，他已经身败名裂，还是九节狼妖，在他身边又穷又苦又危险。
江静潮现在没钱没地位，他能给你什么？你能过的好吗？喏，在失势的师尊身边，你想穿新衣裳都要自己下山买。
咱们去别的地方，作为友人重新开始，你喜欢的衣裳裙子我命姬氏裁缝准备了几间屋子，想吃想喝想玩，想要什么珠宝首饰，我都会为你准备，咱们重新开始——”
璇玑一把从姬憬容手中抢过包袱，仔细翻检里面的新衣裳有无损坏，古怪皱眉看向姬憬容：
“呃，其实，这是我给他买的新衣裳。”
霎时间五雷轰顶，姬憬容强撑着的血色轰然褪去。
他忽然想起来，陆璇玑身上的阵法，乃是阴阳两仪护鼎阵，只有江静潮这等真仙境界的修士才能布置此阵。
阵中灵力浑厚温和，分明凝聚了江静潮数百年苦修，再看看陆璇玑无所谓自己穿得破烂，却先给江静潮买新衣裳，姬憬容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看江静潮比我有利用价值，所以才有意讨好他，对不对？”他挣扎着问。
陆璇玑想起江静潮，温和豁达的笑容仿佛掸灰一般轻松抹去两人当年的情谊：“也不尽然。”
姬憬容简直恨极了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即使明知伤不了陆璇玑分毫，也要口不择言地怒骂此人：
“你这个暴戾恣睢、唯利是图的小人！你，你迟早会遭报应！”
“别以为江静潮是什么好的！难道你忘了，昔日天工坊前，江静潮一剑穿心的痛了吗？他能杀你一回，若是发现了你前世的身份，难道不能杀第二回？
何况楼千帆即将发动仙门百家围剿江静潮，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陆璇玑只觉得姬憬容大怒之后面容扭曲格外丑陋，脑海中忍不住掠过一个圣洁高贵的身影。
她觉得继续纠缠下去没意思极了，在夜风中飘然御剑飞远，懒洋洋摆手，背影何其潇洒：
“我和江静潮的恩怨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对我爱也好恨也罢，咱们缘分已尽，江湖再见咯！”
火红旧衣猎猎发颤，他捂住脸，伏在岩石上，最后一丝追求自由的希冀消失，绝望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陆璇玑，我怎能不恨你？
我恨你绝情绝义，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恨你豁达，恨你潇洒，恨你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
姬憬容心如死灰，愈发不想离开百望崖，不想回到姬氏面对年迈昏聩的母亲长老，和胡搅蛮缠的长嫂母子，呆呆坐在冰冷的岩石上，遥望天际的飞鸟。
黑夜西去，红日升起，在第一朵绛紫色的火烧云突破天际、翻卷奔涌之时，姬憬容摇摇晃晃从石头上站起来。
寂静的山林里突然传出几声轻微的响动。
“谁在那里？”
偷听的人早就逃走，姬憬容捡起挂在树枝上的红色衣角，看见熟悉的姬氏家纹，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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