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时光，静水流深。云逍子几乎要相信，这方天地会如此这般，直至永恒的尽头。
直至那一日清晨。
凤朝歌惯例起身，为窗台上那盆他们一同栽种了四十年的兰草浇水。她的动作忽然停住，戴着老花镜的脸庞凑近叶片，发出一声轻轻的疑惑：“咦？”
云逍子闻声望去。只见那原本青翠欲滴的兰草，靠近根部的几片叶子，竟无声无息地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不是枯黄，更像是……色彩正从它们身上悄然褪去。他心头莫名一紧，一种远超草木枯荣的不安悄然攫住心神。
“许是天气缘故。”凤朝歌轻轻摘去那几片叶子，语气寻常，并未在意。
云逍子却无法如此淡然。他走到客厅，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婚纱照上。照片里，年轻的他们相拥而笑，幸福几乎要溢出画面。然而，就在他凝视的瞬间，照片中凤朝歌裙摆的蕾丝边缘，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石子投入静水泛起的涟漪，随即恢复原状，但那抹白色，似乎比记忆里黯淡了一分。
不是错觉。
修士的灵觉在此刻发出尖锐的预警。这不是寻常的老旧，这是构成这个世界的“规则”开始不稳定了。他不动声色，走到书柜前，抽出那本厚厚的家庭相册。一页页翻过，从青涩的校园合影到儿孙绕膝的全家福，那些鲜活的瞬间，色彩依旧，但当他的指尖拂过照片中凤朝歌的脸颊时，竟感到一种微弱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阻隔感。印象中她笑颜的明亮温暖，似乎也隔了一层薄纱。
“怎么了？又在看老照片。”凤朝歌端着茶水走过来，笑着问。
云逍子抬头，看着眼前真实无比、连眼尾笑纹都清晰可见的妻子，再对比相册里那微微“褪色”的记忆，一种冰火交织的撕裂感瞬间贯穿了他的灵魂。他强压下心悸，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夜里，他辗转难眠。身边凤朝歌的呼吸均匀绵长，是数十年来的安心的来源。可此刻，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源自本源的、无可抗拒的牵引力，正从九天之上，从这梦境之外的不可知之处传来，如同来自九天之上的法则律动，清晰而冰冷地召唤着他的真名，拉扯着他的神魂。
大限将至。
这一种预感，如同丧钟，在他识海中轰鸣。梦境，这完美得如同琉璃般封存了他一世珍宝的梦境，寿命已尽。
纯粹的恐慌与蚀骨的不舍，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几乎要运转残存的神念，去强行稳固这片开始龟裂的天地。但就在意念微动的刹那，凤朝歌在蔷薇花架下的话语，如同清泉流入焦土，悄然浮现：
“……我们的故事，并未完结。”
这轻轻的一句话，在此刻却重若千钧。它像一道光，刺破了纯粹的黑暗。是啊，若是彻底的终结，何来“未完结”之说？她的语气那般笃定，仿佛早已窥见命运的剧本。
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一边是数十年来触手可及的温暖，是真实的拥抱、琐碎的争吵、共同养育的儿女……这一切的触感，怎会是假？另一边，则是来自本体的召唤和她话语中暗示的、存在于未来的可能性。
他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哲学思辨：如果一段经历，带给人的所有感受——爱、痛、喜悦、悲伤——都如此真实不虚，那么它本身，难道不能被视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吗？这个由他执念所生的世界，因其极致的情感体验，是否也拥有了独立的价值？
然而，九天之上的牵引越来越强，墙上的照片再次泛起更明显的涟漪，窗外的夜色也似乎变得不那么稳定。一切都表明，留恋已是徒劳。
云逍子缓缓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凝视着熟睡中凤朝歌安宁的侧颜。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过她的白发，仿佛怕惊扰了这最后的宁静。
“是梦，终会醒。”他在心中无声地低语……巨大的悲伤依旧存在，但那悲伤的深处，却悄然生出了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期盼。
他凝视着她，心中是两个念头的剧烈交锋：一边是数十载生活烙印下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感——“这肌肤之温，耳语之声，携手走过的岁月，怎会是假？”；另一边，则是她那句如谶语般在心底回响的承诺——“我们的故事，并未完结。”若此间种种终将逝去，那她所指的“未完结”，又将在何种天地间续写？
就在下一刻，墙上婚纱照中人的面容上，一道裂痕无声蔓延——并非映在照片上，而是清晰地倒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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