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莫斯科通往圣彼得堡的列车。
雪霰散落，正是凛冬。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上摊开一本厚重的俄语诗集。茨维塔耶娃。深蓝色的硬质封面有些硌手。这是临上车前，我的导师郭圣虹塞给我的。
华京大学哲学院的院长，专攻老庄，她在另一节车厢，或许正闭目养神。上车前，郭导递书时对我说：“小周，到了这飘雪的北国，不读读这里的诗，太可惜了。”
爱情。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刀刃上跳舞的足尖，
是暗夜里永不愈合的伤。
我向您献上这破碎的冠冕——
它由荆棘和星光共同编织。」
或许对我来说确实可惜。我理解字句的含义，可是那些关于爱情、死亡、流亡的炽烈词句，却并不能真的打动我。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榆木脑袋。
列车即将启程，车身轻微的晃动。
一股凛冽的寒气卷进来。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在我对面的空位坐下。
我下意识地抬眼。
是一抹与周遭灰暗截然不同的色彩。
来人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长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件橘红色的高领毛衣，颜色饱满，像是壁炉里跳跃的火焰。
大衣下摆下，是条米白色的长裙，裙摆边缘绣着向日葵花纹。她的脚上是一双深褐色的短靴，鞋底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头发很漂亮。浓密的亚麻色长发，自然的波浪卷曲，慵懒地披散在肩头，很衬她的肤色。两侧各编了一缕细小的发辫，巧妙地融入卷发之中。
最后，是那双眼睛。
当我的目光与之相遇时，是极浅的琥珀色。
清澈，明亮，像春天。
列车缓缓启动。
窗外，西伯利亚的森林在车窗中延展，无边无际的针叶林覆着厚重的雪冠。
天空是一种低垂的，均匀的灰白，将广袤的雪原压得空旷寂寥。
她整个人，就是一幅色彩明丽的油画，被无意间放置在这节以黑、灰、深棕为主色调的陈旧车厢里。
她如同从森林深处走出的精灵，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是这片北境荒原与漫长旅途中，唯一鲜亮、跳脱的存在。
我垂眼，目光却还留在她身上。她脱下白色大衣，小心地搭在旁边的空位上，露出里面那件温暖得耀眼的橘红毛衣。
她似乎并未察觉我的注视，只是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的森林，浅色的眼瞳里映着飞逝的雪影。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健康的红润。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的诗上。
可是显然，连半个字我都看不进去。
窗外的苍茫雪景，车厢内其他旅客低沉的交谈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推远，只剩下对面那个明亮的身影，安静地存在于这片移动的，寒冷北境的景色里。
我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人家不好。我其实很少这么失礼地看人，导师都说我性格是她的学生里里最内向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自己怎么这么怪。
或许她早就注意到我了，要不然也不能细致地看到我在看的书。或许是担心对方并不是中国人，所以观察了一会，才问：
“茨维塔耶娃？”
我倏地抬眼。对面的年轻女人正望着我手上的诗集，眼中有浅浅的笑意。
“嗯。”我应了一声。
我没想到她会先开口。
“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年轻女人问，字正腔圆的中文，她微微歪着头，亚麻色的发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还是文学系的学生？”
是中文。这次和老师来俄罗斯参加学术论坛的学者不少，华京大学和燕北大学等众多学府都有同行，我身边的人大多都用中文交谈。但此时此刻，这简单的问句从她口中说出，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喜悦。
“我是学生。”我郑重地回答，像在隆重的会议上进行自我介绍，“跟着导师来参加一个哲学论坛，促进学术交流的。”
我补充道：“不过我不是文学系，是哲学系的。”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很是懊恼。自己回答得太生硬了。我不是很擅长闲聊，尤其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除了词穷，还是词穷。大脑像是被清空了，什么也不剩，平时刻意训练的逻辑和思辨能力都消失了，只有空白。我颓丧地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冷场。
对面的年轻女人了然地点点头。
“那很好啊。”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客套的敷衍，而是真诚的赞许，“能在这遇见年纪相仿的同胞，感觉真好。”
她伸出手，姿态大方，“我叫林叶，树叶的叶。”
“周羽。”我连忙回应，轻轻握了一下那只伸过来的手。林叶的手温暖而柔软，握手的动作十分轻柔。“周期的周，羽毛的羽。”
林叶被我略显局促的反应逗笑了。
“周羽，好听的名字。”
她收回手，自然地放在膝上，“我以前在莫斯科大剧院工作，跳芭蕾的，刚回国不久，碰上文化交流，又回来巡演了。”
我点头：“原来是这样。”
“你呢？老家是哪里的？”
她问得很随意，像是寻常寒暄。
这大概是身处异乡的人们最喜欢的话题。我心里想着，嘴上已经回答：“淮平人，在华京大学读书。”
“华京大学？”
林叶的眼睛亮了一下，“真厉害！那可是最好的大学。”
我低下头，有些羞涩：“还好了。”
“我也是华京人，很小就过来学舞了，算是在这边长大的。”
林叶话说话时有种娓娓道来的从容，像是在讲故事，我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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