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苏州凤凰坞,下了一场泼天大雨。
这个地方名字虽好,实际上却很偏僻。之所以叫凤凰坞,是因为传说有凤凰居住过此地。
恰巧,曾经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越维扬,也在这里生活过。有很多江湖人,都到这里碰运气,想试试能不能见越维扬一面,只是从没人成功过,因此来的人也稀少了。
大雨下了两天一夜,终于停了,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大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两声鸟鸣,从路边坟沟里的白杨树上传来。
一只素白的很好看的手,忽然从湿土当中伸了出来,直直地扒到草丛里面。然后紧跟着冒出沟里来的,是一张娟好静秀的少年面目,皮肤雪白,头发漆黑,双眼碧绿,双耳上戴着两枚金环,乍一看像个年轻可爱的小娘子。
这貌若好女的少年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脸上不禁露出怔忪的神色。
不争浓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在师父剑下,但手底的皮肤温热,血管也勃勃跳动,只有一道细小深刻的伤疤,留在胸前,还能看得出是受过严重的创伤。
他休息了一会,试着运起内力,向斜方地上拍了一掌,那块地霎时凹下去一块,崩裂成蛛网般的样子。
感到自己口中并无血气,经脉也仍然稳固,不争浓于是放下心来,跳进路边坟沟,找师父把自己埋在哪里。
他的坟尤其好认,只因为人家的碑上,都有字有文,他自己的碑上却只刻着三个大字“百醉中”,银钩铁画,气骨铮铮。不争浓一看就知道是他师父写的,心下不由得暗笑一声。
师父只知道给自己刻上化名,却不知道江湖上万一有人认出师父的手迹,自己的坟前还是免不了几番打扰。
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越维扬,多少人恨不得相见一面。就算是他那死徒弟的坟,恐怕也会有人锲而不舍守着,只希望能碰个运气吧。
连日暴雨,在不争浓活过来以前,已经把土冲刷松软了。而且这一片都是坟沟,地面被翻刨过许多次,早已结实不起来。不争浓的坟墓,已经塌了半边,从一人深的土中,棺材角都被掀开,露在外面。
他伸手去揭,手上还用了些力气,却没想到棺盖一抬就碎了。
想必是他刚活过来时神志恍惚,自己震开的。不争浓有些心虚,把棺盖的碎片拎出来扔远,自己俯身下去,看师父在棺材里都放了些什么。
棺材上部放着他平时枕的青布枕头,洗得很干净,有隐隐约约荞麦的香气,已经快褪尽了。下部放着一个绸缎包,不争浓层层解开,发现里面放的是他小时候的玩具。他幼年带来的金环,被师父原样穿在他的耳朵上,在脸颊两边晃悠。
他继续往下伸手掏了掏,发现他生前用的一把剑和一柄刀,都封入鞘中,妥帖地放在棺材深处。
这东西是拿不得的。剑、刀都是越维扬给他寻来的陨铁精钢做成,材质非凡,很容易被认出来。不争浓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何况他根本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杀自己,这剑和刀自然也就不能拿出来用。
至于小时候的玩具,都是越维扬买给他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里面还有两三串玉连环,质地很好。虽然舍不得,但还是以后要紧,不争浓全部一裹,准备拿出去换钱。
他记性很好,一边收捡棺材里剩下的东西,一边回想当时的情景。
不争浓记得自己是九岁那年在华山山巅的老君庙前,被越维扬收留的,当时越维扬也只有二十三岁。至于九岁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后来越维扬给他请名医诊治,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师父带他住在扬州郊外的山中,一直养他到他十八岁。
他死得很突然。越维扬指导他练功,两人交手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是他却被师父蓦地一剑捅穿了心脏。
不争浓想来想去,都觉得师父没有要杀自己的理由。论功力,越维扬是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不争浓的资质虽好,却也没好到能超过师父的地步。他练的功法和师父一样,是青云玉叶图。这功法一共九层,虽然厉害,但太挑人的根骨。师父在他这个年龄已经练到了第八层,他连第六层都没练完。
论美貌,师父总不至于嫉妒他长得静好秀气。越维扬长得也很好看,骨重神清,瑰丽潇洒。不争浓小时候,还立下过要卖越维扬肖像画发家致富的美好愿望,只是一说出口,就被越维扬敲了脑袋,罚他多练了两个时辰的功夫。
仔细回想当日的情景,不争浓总觉得有些怪异。
师父那天和自己交手,一开始的剑势便是杂乱的,手脚上的招数也有些混沌。他以为师父是随意如此,便也由着师父去了。现在想来,倒很像是练功走火入魔的先兆。
然而青云玉叶图这部功法,是越维扬少时从岭南佛塔的废墟当中得来,再多其他的细节,不争浓也不知道。
这世上练了青云玉叶图的人,只有他和师父,他才刚刚练到第六层,师父早已练完全部九层。不争浓要是想从这里入手,摸清楚师父究竟有没有走火入魔,恐怕得原地闭关,打坐调息到十年以后。
有这些时间要等,不要说越维扬的头发,恐怕不争浓自己的头发都白了。所以最可取的办法,还是要打听到师父的消息,亲自去见师父一面。
想到这里,不争浓忽然叹了口气。
他不希望真的打听到越维扬走火入魔的消息。甚至连自己被越维扬杀掉这件事,最好都打听不到。
像越维扬这样的人物,一旦有了悲惨的缺点,还暴露人前,是很容易被攻讦折磨的。
但他也不愿意打听到越维扬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的消息……不过,以越维扬的年纪,就算真的成婚,应该还不至于有了孙辈。
这都是因为他有点喜欢自己的师父。
就算我死了,就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算以我的了解,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你也不应该真的如此这般!
不争浓心想。
他扒拉着土,把自己弄得活像一个泥娃娃,又用上内力,才把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坟头,又填了回去。
自己给自己修坟,还是人生头一遭。虽然没法修成原来那样好端端的一座,起码打眼看着,不像原先被翻了个遍的样子了。不争浓不禁有些得意。
他猜越维扬不会来看他,所以本也没打算把坟修得太好。
越维扬养了他九年,他已经知道越维扬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其地护短,心思也重,虽然越维扬自己不说,但不争浓也看得出他师父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情。
这样的人,必然会钻牛角尖,是一定舍不得来看他的。
而这舍不得,并不是为越维扬自己,反倒是为死了的不争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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