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离入伏还有十多天，华山南峰上也下了一场大雨。
雨是从前天晚上开始下的，下得极大，到现在还有些零星的雨点落下来。山道狭窄，险峻无比，因为下过雨，全是湿滑的岩石。就连往日行人众多的山底，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唯独半山上走着一个清癯的老人，满头白发如雪，都齐齐拢在背后。
这老人双眼澄明，风神瘦棱，容貌却十分柔润，很有温雅的意味。他穿一身宽袍大袖，衣摆被大风吹得猎猎飞舞，唯独腰间佩着一柄空空如也的长剑鞘。
江湖上带剑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带空剑鞘的，唯独梅镇长老石火光一人而已。
他走的这条山道，越向山顶便收得越紧，到最后便如同一个向内缩的葫芦腰。
间或有横斜出立的石缝，都被填成了雨水窝子。直到山巅，山道方才分开两半，半面是暗色的石壁，半面是冷色的青松。
越维扬隐居的老君庙，就坐落在这六百丈高的悬崖之上、石壁与青松夹缝背后的深处。
四处都是白蒙蒙一片，似云似雾，湿润细密，流连不去。云雾缭绕当中，青松石壁之间，走出一个高挑匀亭的霁蓝色身影来。
来人头发黑如烟墨，因此两鬓的斑白便分明可见，发尾及腰，在背上结成一束。容貌虽然依旧瑰丽秀朗，骨俊意清，但昔日的潇洒气度，已经被神态当中充溢着的萧索哀痛冲得极淡了，隐约地浮在眉目之下。
四周都是崛拔的古松，唯独他身处其间，像一块将将化灰的枯木。
这便是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越维扬。
“我带你进去。”越维扬道。
石火光微笑道：“你在烧火？”
他指了指越维扬袖间的一点黑灰，道：“你身上有烟气。”
“你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做庙里的午饭。”越维扬道，“你既然来了，也算是香客，就一起吃吧。”
石火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当年天下多少英雄豪杰想与你这双手过招哪怕一回。”
“我已经决心要放弃我这双手。”越维扬答道。
石火光沉默了一会，这座老君庙他已来过许多次，因此并不陌生。虽说是庙，其实也是几间房子连在一起，只有老道长和越维扬这个庙祝两人而已。何况老道长还是个哑巴，和越维扬交流，都靠敲磐。
因此也完全可以说，这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越维扬，完全是将自己困在这里，不愿解脱。
他不说话的时候，越维扬已将午饭收拾出来，给老道长送去，回来和他隔着一张小桌对坐。
桌上是两碗热腾腾的香蕈饺子汤，并一碟素绿的切萝卜缨，摆着两双黑木筷子。
石火光不由得叹息一声。
“我记得当年小浓最爱吃这个。”他道。
“对。”越维扬道，“小时候还好，我不做，只是缠着我明天一定做。长大了想自食其力，让我教他，一点也学不会，把锅全烧焦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来看你们，他刚好在练手，还给我端了一碗。”石火光道，“简直难吃极了。”
“他在做饭这件事上实在是没有天赋。”越维扬道，“给你吃的那碗，还算好的了。山上的菌子，一长出来，就要挨他糟蹋……有烧焦的、有根本没熟的，还有煮碎了的。”
窗外刮的风太大，越维扬的声音一点一点小下去，淹没在风里。
石火光道：“我来看你，发现你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
越维扬只淡淡道：“不一样了。”
“你还是不愿意下山吗？”石火光问。
越维扬道：“你了解我，何必再问这些？”
“五年前我失手杀了小浓，重回这里，就发誓绝不再下山。”
石火光不再问了。他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越维
扬倒给他的一盏茶。越维扬道：“怎么不讲别的？”
“我还以为你不愿听了。”石火光叹道。
“今年江湖上也无甚大事。”他道，“不过，我从梅镇来华山的路上，的确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越维扬问。
“碧霄堂苏州分堂的堂主死了。”石火光道，“而且是暴死。”
“江湖上这种事也不少。”越维扬道。
“是啊。”石火光道，“梅镇长老，凡我们十人，总揽的便是这些勾心斗角、爱恨情仇之事。今日杀他，明日杀她，凡此种种，多不胜数。”
“心烦了？”越维扬道，“但我看如今江湖，却又没有能接替你的人。”
石火光颔首。
“我曾想过，你和我虽然是忘年交，但由你接替我做梅镇长老，大家都会服气。”石火光徐徐道，“你如果不愿意，我也可以等小浓长大。他很聪明，很懂事，又很体贴别人，就算有谁瞧不起他，最后也一定会佩服他的。”
越维扬轻轻一笑。
“小浓就是个这样的好孩子。”他道。
不远处的房里，传来一声磐响，是老道长在叫越维扬过去。越维扬起身出去，石火光已将杯中的茶水喝完，便在庙里闲逛。
云雾浓厚，依然未散，况且因为山高，云也挨得很近，可以自空中流到屋子里来。石火光在正中间供奉着老君像的香堂里上了一柱香，自烟气和混杂的几缕云雾之间，看见香堂侧面开了一扇窄门。
他以前来探望越维扬的时候，香堂里还没有这扇门。石火光不禁心生好奇，将手一推，那扇门便吱呀一声响开了。
门外接着一面颓圮的石壁，石壁上满布着笨拙的刻痕，间或有开凿的痕迹，仿佛被幼童用来涂鸦。再往前走，豁然洞开。两边的两扇石壁上凿满天兵神将、童子仙女，中间夹着一道断崖，断崖上四面环云，深不见底。
夏日初发，一室皆绿。石火光抬眼看去，只见雕刻得出神入化的众仙人当中，一尊线条柔美清楚的老君像，娟好静秀，低头闭目，在云雾缭绕之间，宛若生人。
他已经认出来越维扬刻的究竟是谁。
“我还没有刻完。”越维扬在他身后静静道。
“你已经刻得足够像了。”石火光道，“小浓小时候，你把他带来梅镇，我们几个人，都夸他是天上的仙童子。”
“活脱脱一个粉白可爱的晶莹雪团儿，你又是在华山顶上捡的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君看见你没有徒弟，从自己的丹炉里面炼了一个出来给你……”
“或许小浓真是老君赐给我的吧。”越维扬轻轻说道，“我误杀了他，他是又回天上去了，并没有受到什么苦恼。”
石火光笑了一笑。
“如果我是个和尚，恐怕今日就要劝你放下。”石火光道，“死者已死，生者还生。把你困在这里的，正是你自己心里的念头。”
越维扬并不言语。
“但我觉得这样对你、对小浓都好。”石火光道，“你不想忘记他，而小浓也一定不愿意让你忘记他。”
石火光没有再对越维扬说些什么，他又陪了朋友一会，在天黑前下山走了。
一旦做了梅镇长老，便是总揽江湖事务的十人之一，况且梅镇虽然离华山近，但也不是能够天天来往的。一月之间，来探望一次越维扬，已经是他的极限。
半轮太阳，光芒黯淡，已经沉进云后。老君石刻的雕像底下，放着一个蒲团，蒲团边摆着一柄石锤、一把凿子，旁边淋下来些灰白的石粉。
越维扬坐到那蒲团上，拿起他的凿子，仰头看着雕像娟好静秀的脸庞。击石的声音，又笃笃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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