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何家，明微喝着她最爱的梨云醉，入口清甜，后劲绵长——这果酒她一向喜欢，姐姐到现在都记得清楚。
徐野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少喝些，回去我陪你，喝多少都行。”
以她的酒品，真在这儿喝醉了，调戏席间的谁都不合适。
“小气。”明微嘟囔着，却乖乖放下酒杯。
何家是明微外祖家，姐姐如今又嫁回来，亲上加亲，外祖自然周到，特意拨了个小院安置他们。到了别人家里，不好分房睡，传出去也不像话。
明微抽去玉簪，哗啦一下，长发直垂到腰下，徐野瞧着，忽然想起前夜这青丝如何缠了他一夜，叫他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用指节轻轻蹭了蹭她耳后，“早点歇息，我去洛州府衙，可能回来得晚。”
明微点点头，“嗯，我去看看姐姐和槐哥儿，一会儿再睡。”
槐哥儿四岁了，个头见长，不再是原来那个圆滚滚的小肉墩。他举着木剑，在床上“哼哼哈嘿”地比划，小胳膊小腿颇有架势。明微也顺手抄起鸡毛掸子，陪他“乒乒乓乓”地对战了好几个回合，笑喊着：“小贼，看招！”
槐哥儿铆足了劲冲过来，明微笑着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大脑门。他像只被拿住壳的小乌龟，身子拼命前倾，两只小短腿原地乱踢，却怎么也踢不到近在眼前的敌人。
明婕看着妹妹和儿子闹成一团，不由摇头轻笑——这两人，还真是能玩到一块儿去。
待奶娘将槐哥儿抱出房间，明微便轻轻执起姐姐的右手细看。
“崔司卿给的方子很见效，平日我也坚持针灸按摩，如今已好多了。”明婕柔声说着，一边将衣袖拉下，掩住手臂，“虽还使不上力气，但外人已瞧不出什么了。”
当初是崔司卿在谢先生坟前救下她，又悉心为她医治这手臂，才保住了表面的如常。
“姐姐，高得禄死了。”明微终究没忍住，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明婕一惊，“你杀了他?”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欣喜，“我说过，不准你去找他们报仇！一个都不准！”
那时她作为永嘉公主的伴读，公主爱画，她便也跟着学了几笔。谢先生见她有些天分，偶尔会多指点一二。永嘉公主因此大怒，向太子进言，说她最擅春宫。
那日，太子醉意醺然，命她作春宫图。
画便画了，为何偏偏不肯？
太子盛怒，令高得禄将她杖毙。自幼相伴、随她一同入宫的小满扑在她身上，替她挨了那致命的毒打。谢先生闻讯赶来，直直跪倒在太子面前，恳求说他愿代笔为太子作画。
他那双绘霜雪、描梅骨的手，却为了她，跪在泥淖之中，折去一身清傲，去求一幅最不堪的画。
永嘉公主更是妒火中烧——她既恨明婕画艺精进，更恨谢先生对明婕的另眼相待，这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一份对谢先生求而不得的隐秘怨怼，转而诬指谢先生与明婕私通。
而谢先生，宁受杖刑至死，也绝不容这污名沾染明婕分毫。
她已经连累了太多人，又怎么忍心让唯一的妹妹再为她涉险复仇。
“你不准靠近他们！”明婕从未对妹妹如此疾言厉色，“你就待在国公府，安安分分做你的少夫人。”
明微眼中泛火，“姐姐，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就能随意定人生死？小满的命，谢先生的命，还有你的手，难道就轻贱如草芥，合该被轻易抹去吗？我不服！”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求得姐姐的帮助。“姐姐，我今晚必须出去一趟。若徐野回来问起，你就派人告诉他，我在你房中歇下了。”
明婕闻言更加不安：“你要去做什么？连夫君都要瞒着，这些年，崔司卿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你让我如何放得下心？”她恨不得将妹妹牢牢拘在洛州，才能安心。
明微已灵巧地翻出窗外，回身朝屋内眨了眨眼，身影轻盈地融入夜色之中。
夜色中的天成银矿，宛如一座被诅咒的坟场。一年前沈、刘、许三家在此内斗火并，如今太子已经把矿场封了。
莫寻聪见着明微，连平日调侃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刚刚在这片死地里发现了五个尸坑——三个在矿井深处，堆满了男性骸骨；另外两个竟紧挨着矿场大门，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妇孺的尸骨。
“师姐，你看。”莫寻聪声音沙哑，指向坑中。
明微俯身望去，那些骨骼保持着攀爬的姿势，指骨深深抠进泥土，颅骨后仰，彷佛在最后一刻还想爬出去。
“......妇孺骸骨蜷缩其间，状若求生不得，皆作攀援之态，腐气郁结如瘴，闻者掩鼻蹙额......”
她立刻将这里的惨状写在呈给陛下的密报里。
崔则读着这些字句，心中郁气更盛，朝政混乱不堪，百姓生活困苦，户部连修广通渠的三十万两银子都拨不出来，太子的这些爪牙，光是在这个矿上就埋了不下五百条人命。
太子的亲信们在洛州当起了土皇帝，强征壮丁，克扣工钱，把讨要说法的矿工活活打死。当遇难者的妻儿老母前来寻人，竟被统一关进营房，三天后全部变成了尸坑中的累累白骨。
若有敢去洛州府衙鸣冤的，张寡妇就是下场！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经了太子的默许？哪件不是用他的名义？
将来，他可是万民的君父啊！
张寡妇倒在太平司门前，绝不会是巧合，前面怕是还有更大的陷阱，但是这事，他查定了！
徐野隐在矿场高处的阴影里，腐尸的气息扑面而来。当他看清远处那几个如鬼魅般移动的人影时，终于放下心来。
崔则果然出手了。
这一年里，洛州知府接连殒命——第一个被太子安了个“贪墨”的罪名，当街问斩；第二个因“办事不力”被流放岭南，不出三月就病死在途中。如今这位马怀远，倒是很懂得如何在太子的规矩下苟活。自从他上任，洛州府衙再无人敢击鼓鸣冤，那些状纸，都悄无声息地沉进了洛水底。
徐野今夜特意来此，就是要确认太平司是否会来。现在亲眼见到崔则的人已经在尸坑中查探，他心头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转身拦住正要往前探看的马怀远：“马大人，黑灯瞎火的，咱们就别往那边凑了。”
马怀远明显松了口气，“公爷说得是，这矿场荒废已久，路不好走。”他才不想靠近那几个尸坑呢！
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尸骨间游移，像为枉死者点起的引魂灯。徐野最后望了一眼他们，转身返回。
回到何家时，已是丑时。
云绣在廊下急得团团转，一见徐野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险些惊叫出声。她是知晓小姐今夜去向的，觉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公爷，”她强自镇定地上前，“小姐在大小姐房里说话呢，许是太久未见，聊得忘了时辰。”
徐野微微颔首，并未起疑。姐妹见面，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而此时，明微正躲在姐姐房中，飞快地擦洗着身子。唯恐那尸坑里沾染的气息留下一丝痕迹,被徐野察觉。她匆匆换上备好的寝衣，又将换下的衣物塞给姐姐处理。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进了院门，一副困倦慵懒的模样。
云绣见她终于现身，悬着的心这才落下，连忙递上一个眼神。
明微会意，步入内室，“公爷，等久了吗？和姐姐说着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徐野怎么会怪她，含笑伸手将她揽近。他回来后心情似乎格外松快，指尖绕过她一缕微湿的发梢，便要同她歇下。
糟了，头发还是湿的，他会不会注意到。
电光石火间，她不及细想，几乎是凭着本能，忽然仰起脸贴上了他的唇。
徐野的呼吸骤然粗重，他委身敌营多年，早已将谨慎克制刻入骨血，可再深的伪装也改变不了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个事实。怀中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她再三这般撩拨，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下一秒，明微手腕就被他扣住，十指交缠着按在了枕畔。
他沿着她的颈子往下，在她柔软的弧度上狠狠碾了一下。过分的亲密感让明微忍不住呜咽，这声音似乎刺激了他，换来他更用力的箍紧。
滚烫的掌心顺着她裙摆往上，贴着腿侧细腻的皮肤慢慢游移。
徐野埋首在她颈窝，“......可以吗？”
这话刚出口，他自己先泄了气。今日虽不算趁人之危，可这毕竟是旁人的客房，他怎么也不想，他和明微的初次，就这么仓促潦草地落在别人的床上。
但他实在也撂不下。
宋嬷嬷捧着叠得整齐的衣裙，站在卧房外暗自纳罕。天将明未明的，小姐突然遣人来传话，说要换衣裳，着实蹊跷。
她轻轻敲了敲门，片刻，竟是公爷亲自来应。但见他鬓角微湿，眉眼舒展，雪白中衣领口松敞，如同饱食的猛兽，一副慵懒惬意的模样。
一股甜暖馥郁的香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脸热心跳的旖旎气息，随着门开扑面而来。宋嬷嬷是老过来人，当即了然——没想到在这客居的何家府邸，竟是成就了好事。
她悄悄往屋里瞥了一眼，屏风后，隐约透出小姐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正倚着靠枕，似乎连抬手的力气也无。
公爷平日里总被公务缠身，说来清辉院留宿，每旬一回都做不到，今日总算能安下心来。
她侧身欲进，徐野却已自然伸手，接过那叠衣物，指尖甚至无意般拂过最上层那件杏子红小衣的系带，懒洋洋道："嬷嬷先回吧，这里不必伺候了。"
直至日上三竿，明微才唤人进去。宋嬷嬷赶忙张罗热水，伺候沐浴。
待看见明微身上那些"雪地红梅"，深深浅浅，从锁骨开始，直至没入水下，不由倒抽凉气："公爷这也太不知轻重了。"
明微闭目沉入水中，只恨不能连同心跳一同淹没，她现在听见"公爷"二字，便觉腿根发软。
“那处得抹些药膏才行。”宋嬷嬷忧心忡忡，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不必。"明微闷声否认，"他并未......"
宋嬷嬷顿时急了，她看着小姐长大，情急之下，母性的担忧便压过了主仆分寸，唯恐她历经了人事却仍懵懂不清：“小姐！这男女之事，只要他......那便是成了的！您可糊涂不得！”
"啊——"明微猛地从水中抬起湿漉漉的双手，捂住耳朵，"嬷嬷别说了！"
她可是太平司的杀手，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成婚前那些压箱底的画册也不是白看的，怎会连这都不懂！
宋嬷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满身的痕迹——从颈子到腿根，处处都是证据。公爷这都能忍住？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她压低声音："公爷该不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暗疾吧？"
若真如此，那便大大的不好了。任他徐野再是权倾朝野，人中龙凤，于小姐而言，也算不得良配了。
明微眼前蓦地闪过夜里种种——那人滚烫的唇舌，游走在她肌肤上的指腹，紧拥着她时臂膀如铁箍般的力道，还有那蓄势待发、几乎烫伤她的惊人活力......
“嬷嬷，我向你保证，他的身体绝对没问题。”
非但没问题，简直是精力旺盛得骇人。
她几乎一夜未眠，此刻浑身酸软，困倦得眼皮都在打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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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暗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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