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法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没有北国那样凛冽的寒风和铺天盖地的雪,只有连绵的阴雨和骤然降低的温度。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带着地中海特有的、黏腻的寒意。
小屋壁炉里的火终日燃着,干燥的木柴噼啪作响,橙红色的火光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驱散着屋外的潮湿和阴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燃烧的香气,混合着厨房里飘来的、炖煮东西的温暖雾气。
邵委变得有些嗜睡。
也许是天气缘故,也许是受损的腺体在湿冷季节更容易感到疲惫。他常常裹着厚厚的羊毛毯,窝在壁炉边的单人沙发里,看着书,看着看着,头就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斯期便放下手里的事情——有时是处理一些远程的投资文件(他并未完全脱离金融市场,只是方式更隐秘自由),有时是研究新的菜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滑落的毯子重新给他掖好,将他手里的书轻轻抽走,再极轻地拨开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邵委的睡眠很沉,但有时也并不安稳。
一个雨声淅沥的深夜,斯期被身边人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惊醒。
壁炉里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他看到邵委在睡梦中紧紧蹙着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抵抗什么,身体微微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
又做噩梦了。
自从入冬后,邵委偶尔会这样。不像过去那样剧烈挣扎,更像是一种沉在深水下的、无声的窒息感。
斯期的心立刻揪紧了。他没有立刻叫醒他,只是侧过身,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将温和的檀香信息素缓缓释放出来,如同最细腻的纱幔,将他包裹起来。
“不怕……我在……”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温柔。
在他的安抚下,邵委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揪紧床单的手指也慢慢松开,呼吸虽然依旧有些急促,但不再那么痛苦。他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像寻求保护的小兽,无意识地靠向斯期温暖的来源。
斯期将他揽进怀里,让他冰凉的双脚贴在自己小腿上暖着,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耐心地等待这场噩梦的余波过去。
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却令人安心的声响。
过了许久,邵委的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但他并没有醒,只是仿佛从一场冰冷的深潜中浮起,陷入了更深的、温暖的睡眠。
斯期却没了睡意。他就着壁炉微光,看着怀里人安静的睡颜,指尖极轻地描摹过他微蹙的眉心,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那淡色的、总是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上。
那些旧日的阴影,或许从未真正离去,只是被南法的阳光和日常的温暖暂时掩盖,在这湿冷的冬夜,又悄无声息地溜出来,缠绕住睡梦中的人。
斯期低下头,极轻地吻了吻邵委微凉的额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疼惜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要做的,就是让这样的温暖足够多,多到能彻底驱散那些寒意。
第二天,邵委醒来时,对于昨晚的噩梦似乎毫无印象,只是精神显得有些倦怠,比平时更沉默些。
斯期也没有提起,只是为他准备了更温暖的早餐——加了蜂蜜的热牛奶和烤得焦香的面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老式的黄铜汤婆子,灌上热水,用柔软的绒布包好,塞进邵委怀里。
邵委抱着温暖的汤婆子,坐在壁炉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冰蓝色的眼眸有些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斯期处理完几封邮件,抬头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微微发紧。他走过去,蹲在沙发边,握住邵委微凉的手:“今天想做什么?要不要看部电影?或者我念书给你听?”
邵委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默了几秒,忽然极轻地开口:“……想听你小时候的事。”
斯期愣住了。小时候的事?那些被篡改、被植入、真假难辨的记忆?
邵委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补充道:“真的那种。你记得的……任何一点都好。”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渴望。渴望了解彼此真正来处的碎片,哪怕只是零星半点。
斯期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他握紧邵委的手,努力在那片被人工迷雾笼罩的记忆荒原里搜寻。那些模糊的、被压抑的、属于他自己而非被灌输的画面……
“……好像……有一次,”斯期皱起眉,努力回忆,语速很慢,“不是木屋,是一个很白的房间……天花板很高……我好像从很高的床上摔下来了,很疼……但是没哭……”
邵委安静地看着他,眼神专注。
“然后……”斯期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好像有个人跑过来……很小……比我还矮一点……他好像很着急,想拉我起来,但是拉不动……后来……他好像在我旁边坐下了,也没哭,就是陪着我……”
记忆的碎片模糊而跳跃,像褪色的老胶片。但他依稀记得那种感觉,摔得很疼,心里却很害怕被责罚,但那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旁边,那种无声的陪伴,似乎驱散了一些恐惧。
“那个人……”邵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吗?”
斯期抬起头,看着邵委冰蓝色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用力点头,语气无比肯定:“是你。我记得……你当时穿着一样的白色衣服,袖子有点长,盖住了手背。”
邵委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缓缓垂了下去,盯着壁炉里跳跃的火光,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斯期的手。
那一刻,不需要更多言语。某种被强行割裂的、属于遥远过去的纽带,仿佛在这温暖的炉火旁,透过模糊的记忆碎片,重新连接上了。
之后的日子,斯期开始有意识地挖掘那些被深埋的真实记忆碎片。有时是午饭后,有时是睡前,他会断断续续地讲给邵委听。
有些记忆是好的:偷偷分享一块味道古怪的营养膏;在监控盲区极短促地拉一下手;某个研究员心情好,偷偷给他们看绘本书上的彩色图画。
有些则不那么好:冰冷的仪器,刺眼的灯光,分离时撕心裂肺却哭不出声的绝望。
邵委总是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话,只是偶尔在斯期因为回忆起不好的片段而情绪低落时,会伸出手,轻轻碰碰他的手臂,或者递给他一杯温水。
他也会极偶尔地、在斯期讲完后,补充一两个极其简短的词或者画面,像是也被勾起了某些深藏的碎片。
“……很冷。”有一次,斯期提到一次低温耐受测试后,邵委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斯期立刻将他搂进怀里,用毯子把他裹紧,下巴蹭着他的发顶:“以后都不会冷了。我保证。”
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屋里暖洋洋的。
记忆的拼图缓慢而艰难地拼接,过程或许会牵动旧日的伤疤,但每一次碎片的回归,都像是将一颗迷失已久的星星重新拽回轨道。他们共享的不再仅仅是现在和未来,还有那片被夺走、如今正被一点点找回的过去。
一个难得的放晴日,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斯期带着邵委去镇上采购。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老旧的音像店,门口的黑胶唱片机正沙哑地播放着一首旋律悠扬却带着淡淡忧伤的老歌。
邵委的脚步慢了下来,站在店门外,安静地听着。阳光照在他侧脸上,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音乐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斯期站在他身边,没有打扰。
一曲终了,邵委才缓缓回过神,轻声说:“……好像听过。”
“喜欢吗?”斯期问,“我们买下这张唱片?”
邵委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有点熟悉。”
有些记忆,或许不需要拥有实体,只需要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就足够了。
傍晚,斯期在厨房准备晚餐,邵委抱着汤婆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着壁炉里的火发呆。
当斯期端着煮好的热汤出来时,发现邵委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素描本,手里拿着一支炭笔,正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抹着。
斯期放轻脚步走过去。
纸上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隐约能看出是一个房间的轮廓,高高的天花板,冰冷的仪器……还有两个模糊的、手拉手的小小身影。
斯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
邵委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画什么,直到斯期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才猛地回过神,看着纸上的涂鸦,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想要合上本子。
斯期却按住了他的手。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壁炉的火光在邵委冰蓝色的眼眸里跳跃。
许久,斯期拿起那支炭笔,在纸的角落,那两个小小身影的旁边,极其笨拙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的太阳。然后,在旁边写下了一个日期——他们离开疗养院,真正获得自由的那一天。
邵委看着那个丑丑的太阳和那个日期,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触摸了一下那个粗糙的太阳图案。
窗外,冬雨不知何时又悄然而至,敲打着屋顶和窗棂。
但屋内,壁炉的火燃烧得正旺,食物的香气温暖弥漫。
那些冰冷的旧梦,或许仍会在不经意的夜晚造访。
但醒来的清晨,总有温暖的怀抱和热汤。
而他们一起画下的太阳,无论多么笨拙,终会升起,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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