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以前经常和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她说她的家在耶路撒冷,那是最靠近天堂和上帝的地方,有时也会回圣彼得堡,那个革命最开始的地方。
她说她当初只是去巴厘岛毕业旅行,结果刚到印度尼西亚就被人拐来了这里。
她说她被拐卖时已经被心仪的大学录取,准备报外国语言专业。
她说她练了十多年的芭蕾和大提琴,是父母的骄傲。
她说她叫艾薇·贝洛夫。
她说我叫塞西莉亚·贝洛夫。
我很爱很爱她。
据说她最开始并不会说中文,只会说一些叽里咕噜的外语,但是后来她听见别人说中文也会了一些。
等到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差不多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和人交流了。
起初我并不理解她在说什么,也不相信她会跳舞,因为她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被一条粗粗的锁链锁住右脚困在家里,左脚也被爸爸打撇了。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来不会出门,因为妈妈长得漂亮,所以爸爸也不让妈妈出门。
她的脚常年被锁链拴住,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还常常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脚踝时常被磨得通红。
在我眼里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和村里的其他婶婶姨姨都不一样,她的鼻子更挺,眼睛更大,皮肤更白,头发又长又卷,特别是眼睛,和星星姐姐书里的天使一样,是漂亮的深紫色。
据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那么我肯定也是个大美人。
小时候妈妈总是想砸断脚链,可是每一次被爸爸发现都会挨打。
有一次爸爸把我拖到妈妈面前,一边拿竹枝抽,一边对妈妈说:“你要是想跑!老子就抽死这丫头片子!”
那天我被打得满地打滚,是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替我挨打,叫我:“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但是她只敢私底下这么叫我,因为爸爸也给我取了一个名字,而他不喜欢有人反抗他的权威,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他没上过几年学,更不顾忌所谓“冲名讳”,潦草用妈妈的名字为我命名——夏薇。
七岁的冬天,爸爸带妈妈去看了村里唯一的医生,一个会一点点医术的赤脚医生。
那天爸爸带妈妈回来后就大发雷霆,打人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动静大得周围的邻居都听见了。
有人过来拉架,黑子就趁乱把我拉走。
在黑子家里,黑子的爸爸妈妈说,妈妈当年月子没坐稳,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被爸爸打坏了,再也不能生宝宝了。
我当时就想,不用生宝宝,以后我会带妈妈离开,再也不回来。
因为星星姐姐说“只有学习好的人才能出去。”所以我总是躲在学堂的茅草屋后面偷偷上学,只是后来我被发现了,老师撵着我上我家找爸爸要学费。
爸爸当然不同意了,于是把我打了个半死,那个老师也吓到了,跑去告诉村干部,但那有什么用呢?
果不其然,村干部知道了以后只是骂了爸爸几句,让他不要把老师给吓跑了。
不过,后来我还是能读书了,因为有个下乡来的知青叔叔可怜我,替我交了小学的学费。
他的女儿,一个像小公主一样漂亮的女孩子,还给了我两条据说她穿不上的裙子。
一条酒红色长袖裙子,一条白色吊带裙子。
可惜,爸爸说白裙子晦气,最后那条白裙子被烧掉了。
看着火焰在白裙子上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变成黑色,我的心情也格外差。
好喜欢白裙子呀。
那天晚上,妈妈抱着我,对我说:“塞西莉亚,好孩子,一定,报答,好心人。”
我也抱着她说:“知道了,妈妈。”
后来我就可以和黑子还有陈家的招娣一起读书了。
小学毕业那年,我跟爸爸说想继续读书,爸爸直接把我关在了柴房里,让我断了那些心思,说:“别以为读了几年书就是大小姐了,以后还是一样种地嫁人的命。”
但是他失算了,我被关在柴房里还没多久,在后山割猪草的招娣就把我放出来了。
招娣说她的爸妈也不愿意让她上学,所以她就偷偷出来割猪草卖钱,她还问我愿不愿意一起,我当然愿意了。
有时候命运压着你低头,你觉得你不得不低头,但是只要你试着抬头,说不定就真的抬起来了呢?
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两个一人一把柴刀去割猪草。
那年招娣和我都13岁,那年夏天我们满山遍野割猪草,无聊了就天南海北的聊天。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回家,我都会和妈妈说当天发生的趣事。
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她说了我在供销社,听几个知青叔叔说的什么,关于一个国家解体的事,妈妈突然好像被抽干了力气,跌坐的地上嚎啕大哭。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开始顺从夏钭,她的话从最开始的“塞西莉亚,好孩子”变成了:“薇薇,一定上学吗?”
星星姐姐跟我说,是因为每次我不在的时候,夏钭那畜牲喝醉了回家找不到我就会殴打她。
我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只知道我要保护妈妈,于是那一天我早点回家,看见夏钭正拿着竹鞭抽妈妈的小腿,我立马拿起扫把给了他一闷棍。
狗东西,敢打我妈妈,老子不做了你!
因为班上男孩子比较多,还喜欢欺负女孩子,特别喜欢欺负我,所以我也是会打架的。
我一闷棍子把他放倒,趁他晕着还踩了他几脚,等解气了才拖着他的衣领子去柴房,有时候真想把他拖到河道里淹死,但是我不敢,怕坐牢。
夏钭醒了之后把我一顿暴揍,害得我差点破相,然后我又一个暴起和他打起来。
老子这张美得天怒人怨的脸,要是坏了他赔得起吗?
快要开学的时候,我和招娣终于凑齐了学费,还余了一点点。
于是在那天卖完猪草后,我们在镇上的供销社买了一小包草莓奶茶粉,泡起来一人一杯。
其实我们可以买一大块敲糖的,但是我们实在想知道草莓是什么味道,毕竟我们从小到大只在老师的口中和书里知道草莓很好吃,据说和覆盆子的味道很像。
浓郁的奶香弥漫在嘴里,还带着草莓的清甜。
“我以后要赚大钱,买喝不完的草莓奶茶。”招娣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喜欢喝。”
招娣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看得我不知道为什么脸颊烫烫的。
开学的时候我们和黑子、星星姐姐,哦,对了,星星姐姐的名字叫洪欣,不叫红星,是我以前想当然了。
我们四个坐在洪叔叔的三轮车上一起去学校。
第一个星期五放学回家的时候,妈妈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看着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问了洪叔叔才知道,我去上学的时候夏钭大发雷霆,差点要打死妈妈。
原来是这样……
我感觉好难过,肚子酸酸的,可我就是想上学,带妈妈离开夏钭,我让妈妈忍一忍,妈妈说:“薇薇,妈妈好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更努力地学习,希望能早点带妈妈离开。
第一次考试的时候,我得了全校第一,校长亲自给我发的奖学金,我把奖学金交给夏钭,让他不要打妈妈。
夏钭就是个二流子,仗着家里有点薄产就肆无忌惮,抽烟赌博喝酒样样精通,钱花没了,名声也臭了,这才觉着自己应该结婚了,十里八乡没有一户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他就花钱买了个媳妇,也就是我妈。
我敢说,只要我一直有钱,他就不敢再欺负妈妈。
但我算错了,我在家的时间少,只要我不在家他就可以折磨妈妈,妈妈如果跟我说,他只是得不到钱,妈妈却会受到更重的折磨。
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初三毕业那天,招娣还在黑子家做了一道拿手的萝卜醋溜鱼庆祝,没过多久镇上的邮递员就通知我们,我、招娣、黑子还有星星姐姐都考上了高中。
特别是我,考了个状元,村干部说如果高考再考出个状元就可以记入县志了。
考上高中是好事,学费却是难事,于是我们打算趁暑假的时候挣学费。
暑假过半,我从镇上帮完工回家,看见夏钭和妈妈就坐在屋里,气氛怪怪的,妈妈给我装了一碗土豆和红萝卜做的菜汤。
妈妈以前跟我说过,这是没有牛肉的罗宋汤,她最喜欢的菜。
因为是妈妈给我的,所以我毫不怀疑,直到吃完不久后晕晕乎乎才发觉不对。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说的:
“这是你欠我的……”
等我醒来,就是光着身子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夏钭的声音在门外格外清晰。
“村东头的老李和老王,村西头的小黄和村口的小张,等会还有人来,你再进去给她灌点迷药。”
紧接着就是妈妈的声音:“好。”
我闭上眼睛,听见有人进来,拿着一个碗怼到我嘴边,我期待着她能有一丝犹豫,但是没有,一点迟疑也没有。
那时候我就知道,在利益冲突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那是你最信任最亲密的人。
我被灌下迷药,那迷药像是往我的心里流,把我的心浸得酸酸的,我无法接受这一切,无法抑制地难过。
或许在她按住我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也带走了我。
那个暑假简直是梦魇。
当有一天我睁开眼,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这次脚上挂着铁链的人成了我。
我没有哭,也没有喊,因为我身上到处都疼,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无。
那天晚上,艾薇拿着一个有点发霉的五仁月饼到我面前。
中秋了呀。
她说:“吃吧,明天人牙子就来了。”
她要卖了我。
我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她。
她说:“这是你欠我的,没有你,我早就逃了。”
她说:“我这么多年,为了你,付出了多少!”
她说:“你,放过我吧……”
到底是谁没有放过她?
是她自己罢。
我已经做好以后好死赖活自己受着的决定,但是……
“夏姐?”
我抬头,看到了窗沿趴着的黑子。
黑子翻过窗子,跑到我身边,他红着鼻子上来扯那结锁链。
“你怎么来了?”我问。
“翻墙来的。”他说。
“别扯了,坐下来和我说说话。”我说。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锁链困住的一个人多少年。
“不行!我救不了我姐……我不能救不下你!”他说。
听到星星姐姐出事,我立马拉住他的手问:“星星姐姐怎么了……”
我这才知道,这段时间里,星星姐姐在帮工回家的路上被人强了。
“她在哪?”
“尸体是在芦苇荡里找到的……”
我不再说话。
“傻黑子!出来!”
是招娣的声音。
黑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就拿着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打开了我脚踝上的锁。
我根本走不动路,于是黑子背着我出去,还站在水缸上托着我翻墙。
我被等在墙下的招娣接住,他却摔了个狗啃泥。
“不枉费我在我爸的酒里下药,药倒了我爸和你爸他们一众人。”招娣说着,把我背到了背上。
我们三个踩着田埂的泥巴路逃命。
到河道一旁的青石板路上,招娣把我放上乌篷船。
她把她爸的船也给偷出来了。
黑子和招娣气喘吁吁,半晌才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船。
明明刚经历了天大的打击和惊心动魄,他们现在却依然笑得出来,也许这是因为接受了打击,所以如今格外容易满足。
而我只是看着水面沉默。
河道都是连着的,这里曾经飘着洪欣的尸体。
黑子看着我,从洪欣的旧花衬衫里摸出一个荷包:“我奶奶让我给你的,我妈还放了一只银耳环。”
招娣也掏出一把毛票:“一些是家里偷的,一些镇上帮工得的。”
她把她的学费也给我了。
河面上风很冷,河道里的水很凉,我被冻得说不出话。
招娣帮我把额前的发拨到耳后,说:“薇薇,要好好的。”
我被他们轮流背着跑,生怕后面有人跟上来。
可是他们背着我,终究跑不过大人。
后面大片大片的火光和人声越来越近,我们慌乱地躲进了一个道观。
大半夜的,一个道长正在道观的天井扫地,看到我们,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朱红色的铜钉大门边把门栓插上,对我们拱了拱手,念了句什么。
我们被带到一个厢房休息。
那天晚上月光冷冷地照在地上,周围似乎都变成了冰蓝色。
大片大片的火光和人声从重阳观外经过,一阵空灵悦耳的钟声响起。
那是重阳观的大钟。
我们在道观里等了三天,正当我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到时候,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们在车站遇到了夏钭和招娣的父亲。
我们全被抓了回去。
黑子被父母唉声叹气地接回去,招娣被陈叔一顿毒打,我也被卖给了人牙子。
我和一群小孩跟着人牙子坐了一路的车,一路上周围的小孩一个一个的少,我因为好看被留到了最后,卖进了一个发廊。
在曾经我因为好看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因为好看而吃苦头。
好看无罪,但是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好看就会变成一种累赘。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地狱里过了几年,出来的时候为何还没有疯癫。
我只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有比活下去更难的事情了,哪怕后来警察扫黄打非救出了我。
那天我把眼泪都哭尽了,警察根据我的口供联系了夏钭和艾薇,结果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其他人都被接走了,也没有人来接我。
京城,我曾经在星星姐姐的书上经常看见,据说是一个美丽繁华、灯红酒绿的城市。
但没想到我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这个城市的。
我和其他几个女生一起被安排到医院检查,幸好因为某些人怕脏,要求每半年找人给我们做检查,好歹我们几个没有得性病,唯一的问题是……
我怀孕了。
听到医生的话,我的第一反应是拿掉。
以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抚养Ta长大成人。
看着医生指着B超单上那小小的甚至还不知道性别的孩子,对我说:“这是Ta的心脏,这是Ta的手,这是Ta的尾巴。”
我这他的话,微微愣神:“尾巴?”
“对,尾巴。”医生说:“这才两个月,晚点Ta的尾巴会慢慢消失的。”
我看着我的肚子,里面正有一个孩子,就像一只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的、缩在雨里的猫儿一样,蜷在我的肚子里。
放弃它,它就会悄无声息的死在雨里。
带走它,好歹能让它看一眼这个世界。
猫儿……
“这是Ta的名字吗?”医生问。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不知不觉的说了“猫儿”二字。
我对医生笑了笑:“小名。”
“很可爱的名字,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医生问。
我低头,把手放在小腹上,似乎能感受到另一个心跳,好半晌才别开目光看向窗外:“我想吃萝卜醋溜鱼了。”
我决定生下Ta,哪怕我知道,以我的身体状况,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我得到了一笔政府补贴,勉强维持生计。
我想我应该找一份工作,可是没钱没学历脱离社会几年,我真的能找到一份正常的工作吗?
我找到一份环卫工人的工作,偶尔还能拾荒获得额外的收入。
有一天我出去散步,看到路上有两个小女孩一人拿着一杯草莓味的香飘飘奶茶,突然脚步沉了起来,就愣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小女孩走远。
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曾经的事,那些记忆足以覆盖这几年的不堪。
这一刻我突然迸发了一种无比强烈的**,想要与人聊天的**。
可是没有人。
于是我只是抚着微隆的肚子,对宝宝说:“微凉堪话旧,移榻晚风前。”
“就叫你晚风吧。”
“姓白,至少你是清白无辜的。”
猫儿在我肚子里安安静静的,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医生弄错了。
“孩子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比较小,还可能有早产的风险。”医生说。
听到有早产的风险,我就提前住进了医院。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猫儿出生在预产期前半个月,那日风和万里晴,生产也很顺利,虽然疼得我特么的想死。
刚出生的男宝宝躺在保温箱里,整个人皱巴巴的,浑身都是红紫色,丑萌丑萌的。
猫儿特别乖,别的小崽子在哭的时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蜷在小毯子里睡觉,据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也不哭,被医生拍了好几下都没哭,医生差点以为是死胎,幸好最后哭了。
我喜欢看着他,看着他从皱巴巴变得白白嫩嫩,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用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
我不想纠结为什么它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只是觉得:只有他配得上这样漂亮的灰蓝色眼睛。
但是安稳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政府给的补贴见底,环卫工人的工资跟不上开销,我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越来越后悔当初意气用事的决定。
我开始自怨自艾,开始憎恨那个孩子,憎恨当初留下他的自己,如果没有他……
我开始时常难过,时常哭泣。
这一天,我洗完碗筋疲力尽地回家,看着躺在用泡沫纸箱做的摇篮安眠里的猫儿,不自禁把手扣上他的脖子,慢慢收紧——就像是猫妈妈虚弱的时候会吃掉幼崽一样,我也试图这样做。
在我的手越收越紧的时候,猫儿却醒了,还对着我笑。
对着我这个想掐死他的母亲笑。
“猫儿……”
我把他抱在怀里哭,为我的不负责任哭,为他悲惨的未来哭。
人生总会后悔曾经的选择,但是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了,只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不会成为艾薇。
养育一个孩子耗时耗力耗钱,特别是在大城市里,养孩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重操旧业。
有时候生活就是把你踩在地上用力辗,然后又把你扶起来,对你说:感谢我吧,你还有条活路。
感谢他?我呸!要感谢也是感谢我自己还活着。
我长得好看,就算是生了孩子也能在一群年轻的男孩女孩里杀出重围,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
但这至少保证了我们母子不会饿死街头。
猫儿真的很乖,连哭都哭不大声,我常常把他裹在毛茸茸的白毯子里,抱出去散步。
因为“工作”需要,我的衣服多了很多,有别人送的也有自己买的。
别人送的大部分柳绿桃红是妖艳贱货那一挂,我自己买的都是浅色的,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得不到,所以我最偏爱白裙子,秋天天凉,就加一件浅紫色针织衫。
我时常抱着猫出去散步,不得不说,猫儿一定是世界上最帅的小帅哥,美得惊心动魄,帅得一塌糊涂,漂亮得令人心肝颤,光是在那里就赢麻了,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路上就是目光收割机……好吧,他现在只是个团子,以上只是我的母爱滤镜太厚了。
猫儿两岁多的时候,我又被查出怀孕了。
医院走廊上,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告单,脑子里很乱——Ta不应该来的,我也不应该让Ta出生。
“妈妈。”
猫儿细细的声音响起,我低头,就看见他担忧的望着我,问:“妈妈是生病了吗?”
看着他水汪汪的灰蓝色眼睛,我不想让他担心,于是说:“没有。”
“那为什么要来医院?”他问。
“我……”我沉默片刻,问他:“猫儿想要弟弟妹妹吗?”
他眨了眨眼睛,问:“妈妈要有小宝宝了吗?”
我将他抱起,垂眸:“嗯。”
能过就过吧,不能过就算,但我想要Ta.
在二宝出生前,我坐在十几平米的简陋小平房的窗边,抱着猫儿,问他:“不久你就要有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你要给Ta取名字吗?”
猫儿靠在我的怀里,稚嫩的声音问:“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微凉堪话旧,移榻晚风前。”我很轻地说:“这是你的名字。”
“讲的是什么呀?”猫儿水汪汪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我问。
我说:“这说的是,于久别重逢的故友秉烛夜谈。”
他又问:“什么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啊?”
我摸了摸肚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我喜欢小弟弟。”猫儿把耳朵贴到我的肚子上:“小弟弟,以后我们能一起保护妈妈。”
我忍不住笑:“可是我喜欢小妹妹怎么办?”
猫儿略微思索:“那我可以保护妈妈和小妹妹呀。”
“好呀,那我们换着来,我给小弟弟取名字,你给小妹妹取名字,可以有一个字和你一样。”我说。
“为什么不是我给弟弟取名字?”他问。
“因为我怕,如果是个妹妹,你会不喜欢她。”我靠在窗边,望向窗外:“如果是你为她取的名字,你也会喜欢她了吧?”
猫儿似乎明白了,恍然地点了点头,想了会儿:“我可以先听一下小弟弟的名字吗?”
我摸了摸肚子,说:“白桐风,就是吹过梧桐树的秋风,那里就是梧桐树。”
我的手指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过道旁,一排排的都是金黄的梧桐树。
“嗯……”猫儿也看向那边:“那小妹妹就叫晚秋吧!是秋天的尽头,快要放假、全家团聚的时候。”
“好呀。”我看着他,笑:“飞盖西园,晚秋却胜春天气,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呱唧。”
听到这个声音,我低头看向地上的青蛙,雨后青蛙到处窜,有一只窜进他们家。
那是一只金色拇指大小的小青蛙。
猫儿问那只金色的小青蛙:“你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是吗?”
“呱唧。”
我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她的眼睛是发灰的浅紫色,像是小天使,未来一定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
护士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说:“大名叫白晚秋,小名叫楚楚。”
“楚楚?”
“对,楚楚可怜的意思。”我低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孩,说:“投胎成我的女儿,算她倒了霉了。”
生完孩子后,生活是意料之中的难过,但是不管如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冲动负责。
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孩子,毕竟我也要活,于是我不仅借了高利贷,还在月子没坐完的时候就出去“工作”。
然后……呵……这该死的命,合着生育率就靠我一个人了呗?国家还没开放三胎呢!
我就知道事后吃避孕药不靠谱,都怪那些性急的畜牲!烂迪奥的东西!傻迪奥玩意儿!
这次一定不能留了。我垂眸,一边想着,一边摸着肚子解释:“对不起宝宝,可是妈妈没有本事一拖三,你来了……也不会开心的。”
正当我要去医院的时候,放高利贷的却跑到了我家里来,他们从我手里抢走猫儿,让我立马去取钱,否则就让我再也见不到他。
我咽了口唾沫,抱着楚楚,装作若无其事地蹲在猫儿面前,对他安抚地说:“猫儿乖,妈妈十分钟后就来找你。”
穷真的是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
我联系了曾经的“恩客”借钱,差点没被恶心个半死,但哪怕是这样也还是凑不齐本息,以后再特么的借贷我就是狗。
焦虑一直在蔓延,直到艾薇找上门。
艾薇深紫色的眼睛看着我,和我怀里的楚楚,她问:“薇薇,这是你的孩子吗?”
看见这个骨瘦如材的人影,我的第一反应是把她赶走,我也这么做了。
我把楚楚放下,拿起扫把就要轰她,但是她在我的门前跪下了。
她说她很后悔,她说她在四年前知道我的消息时,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夏钭醉酒在河边走掉入河道淹死了,她就连夜收拾东西来找我了。
我不信,不敢信。
我曾经无比信任她啊,可到头来是她教会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曾经欺负过我的、伤害过我的、厌恶我的仇人,我都可以原谅,但我唯独原谅不了,曾经我无比信任,却又背刺我的人。
可是她有钱,她把家里几亩地卖了来找我,除去路费还剩许多——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回家,她的家,她说她没有护照,又过了这么多年,回不去了。
我借的钱加上她带来的钱,刚好可以还贷。
只能说,有时候为了在意的人,你不得不低头。
我让她进了家门,然后带着钱独自去赎回了猫儿,就这样他们也不满意,还对我动手动脚,弄脏了我的衣服。
等我把猫儿带回家,艾薇就站在家门口,手里抱着楚楚:“你以后出去干那种事儿,穿那些玫紫色或者深色的衣服吧,不容易脏。”
她说:“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我什么也没说,换掉了身上的小白裙。
此事过后,我和她说我要去打胎,她却说:“家里连打胎的钱都没有了,更何况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被各种事情耽搁,拖到五个月后,想打也打不了了。
事实证明,优柔寡断只会造成悔恨当初。
我的第三个孩子是女宝宝,叫晚童,童年的童,并没有取自哪首诗,不是我敷衍,只我希望她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虽然我很清楚,这只是奢望。
她的眼睛是很清澈很清澈的浅蓝色,比她的哥哥姐姐都要清澈。
后来我最大的问题就是给孩子上户口,为了给孩子上户口,我还特地举报我自己卖/淫,挺损的,但是有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越来越疲惫,特别是在面对艾薇的时候,于是后来在酒色场所学会了抽烟。
我和艾薇经常吵架,每次吵完架我都会去门外抽支烟冷静冷静。
有一次因为情绪不好,不小心烫伤了来陪我的猫儿,在他左边锁骨上留下了一小粒红色的疤痕。
自那之后我就戒烟了,也很少再和艾薇吵架。
三个孩子越长越大,猫儿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楚楚总是冷着一张脸,晚童天真可爱但是不喜欢说话。
猫儿不喜欢我出门,所以每次出门我都得跟他保证:“十分钟后就回来。”
反正小孩子忘性大,过一会儿就忘了。
艾薇似乎最喜欢楚楚,我猜她是因为楚楚和她长得像,所以格外喜欢。
但是我忘了,人会喜欢和自己相像的人,也会讨厌和自己相像的人过得比自己更好。
当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楚楚格外喜欢艾薇,连带着和艾薇一样不喜欢我,其实这些我都能忍受,但为什么要把她带进黑巷子里?
那一年,楚楚七岁。
艾薇趁我不在家带着楚楚出门,因为有个秒男,所以我提前回家,却发现她和楚楚不在家。
我察觉不对,出去找她们,没想到最后是在黑巷子里找到的……
那天我和她大吵一架,差点抡起椅子给她开瓢,是猫儿拦在我们中间。
“妈妈,外婆做错事了吗?”他问。
我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嗯。”
他转头就对艾薇说:“外婆,你快道歉啊,妈妈说了,做错事需要道歉征得原谅。”
我一愣,蹲下对他说:“猫儿,不是所有的错事都能被原谅。”
直到我保证不会打人以后,他才一步三回头回房间照顾两个妹妹,我则是把艾薇赶到门外,不让她进门接近楚楚,晚饭的时候也不让她进来。
楚楚在餐桌上看见没有她,发现她在门外,还想去开门,被我拦下以后就冷冷地看着我。
猫儿似乎想跟她解释什么,但是被我阻止了。
忘了也好,至少应该让她在童年里有个干净的人。
既然她觉得我是脏的,她和她的兄妹都是脏的,那么就由艾薇充当她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吧。
我已经不在乎了。
只是当晚,艾薇被关在门外心梗去世,真的成了楚楚人生中唯一纯白的茉莉花。
医院里,她强撑着笑容,对楚楚说:“阿秋以后要多笑笑……”
她在折磨我,每当我看见楚楚,都会想到她,她是想成为我这辈子的阴影……
那天晚上,我看着笑得跟小丑一样的楚楚,说:“别笑了……”
别笑了……
别笑了别笑了别笑了别笑了别笑了!!!
别笑了……
没用,她不听我的,她还在笑。
我没有给艾薇办葬礼,找了火葬场把她火化,就打算带她回江南下葬。
猫儿问我为什么这么麻烦,我说:“因为要让她落叶归根啊。”
猫儿明显知道我在敷衍他,但却识相地没有多问。
我带着三个孩子回江南,路上才发现他们好久没有剪头发了,楚楚和晚童是女孩没什么,但是猫儿好几次被认成是女孩子。
特别是因为他还小,声音有些尖,就算说出反驳的话别人也不信。
坐了两趟火车又转了几次车,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水乡样貌,在河道边挥手叫了只乌篷船,上传才发现摇船的是熟人。
我看到摇船的人,笑了笑:“还记得我吗?陈叔。”
陈叔认出了我,冷着语气问:“你咋回来了?”
“呵呵,就是把这老不死的送回家。”我提了一下手上的骨灰盒。
“她才死呢?村里还以为她早就死了,都已经帮她立了座坟了。”陈叔皱起眉说:“跟着招娣一样,都是没事找事。”
“招娣……她不是改名了吗?陈杳,杳无音信的杳。”我问。
这也是我听艾薇说的,我走后不久,招娣就和家里决裂,外出打拼还改了名。
“她自己稀罕改呀,谁在乎呢,我就是要叫她陈招娣。”他说。
原来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接受,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它就会过去。
在我正难过的时候,猫儿牵着我的手摇了摇:“妈妈。”
我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回握住他的手:“好啦,等会儿就带你去看外婆的家。”
“我不喜欢这里,看完就走吧。”
“嗯,看完就走。”
“哟,这小娃娃长的可真秀气。”陈叔伸手想捏捏猫儿的脸。
“陈叔,好好摇船吧。”我紧紧抱住猫儿往后缩了缩。
河旁边的芦苇疯长,我的目光望着水面有些忧伤,想到了星星姐姐很早以前就长眠在水中,心里一下子酸酸胀胀的。
仔细想想,其实那年在河道里迷路的不止亡魂,还有我。
从船上下来之后,我抱着晚童,猫儿抱着楚楚,在寂静的的夜里走过街上的青石板路,在石板路的尽头拦了一辆无牌无证的三轮车。
“妹子去哪呢?”一个熟悉的人操着一口混着口音的普通话。
“往前三里地。”我抱着孩子上车,说:“麻烦骑稳点,我的孩子睡着了。”
“好嘞……。”那人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问:“这个小孩是,你女儿?”
“第二个女儿。”我说。
“长得和我小时候一个朋友真像。”他说。
“是吗?”我问。
“是啊,你去前面干嘛的?是要转车吗?”他问。
“我送我妈回家。”我说。
“……节哀啊。”他顿了顿,又问:“你妈是这边的?”
“是这边的,年轻时候被卖了这边的。”
“啊……那可真是,叫什么呀?说不定我认识。”
“你肯定认识,她叫艾薇。”
在我说完之后,三轮车明显跄踉了一下。
他发着抖,好像是想要回头,但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好好骑着车:“夏姐……”
“你看你,当年不好好学习,净想着抄我作业,如今只能骑三轮车拉人拉货赚钱了。”我说。
“哪儿的话!我当年成绩也是很好的好伐,只是没你好,抄作业只不过是我懒而已。”他说。
“那这些年怎么混的?黑子。”我问。
“你走之后,我去把强了我姐姐那人打死了。”黑子说。
“……真是,后悔吗?”
“不后悔的其实。不把他打死,他最多只是坐几年牢,可是我姐姐她都投河了。”
我想也是,洪欣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被全家如珠似宝的宠着,在这个普遍重男轻女的地方,却连黑子都要让着她。
但是黑子从来不觉得憋屈,因为姐姐对他很好,所以他也要对姐姐好。
因此洪欣几乎是这十里八乡的异类,心里干净得容不下一粒灰。
但就是这样干净的女孩子,还是被人性的**给蚕食了。
有时候我不犯人,也会被人犯。
想了这么多,但我最后也只是说:“不后悔就行。”
把三个孩子安置好,我和黑子到了艾薇的土坟前,那就是一个小土包衣冠冢,是当初夏钭死了以后,艾薇卖了田产突然消失,大概是以为她也死了,就在旁边夏钭的土坟旁边又堆了个土坟。
那两个肩并肩的土坟,左边的木头牌子上写了“夏钭”,右边的木头牌子上写了“艾薇”。
挺可笑的,她连墓碑上的名字都是错的。
黑子他拿了个锄头刨开插“艾薇”牌子的土堆,我把艾薇的骨灰放进那个土坑里,和黑子一起填土。
黑子给我留了单独的时间,好让我发泄心中的不忿。
“你猜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在他旁边?”
“因为我要你死都不可安息。”
“你是无辜的,我又何尝不无辜?”
“我是夏钭的孽种,但你为什么要把对他的恨报复在我身上?”
“你只是不敢和他进行抗争而已。”
“如今这副局面,你高兴了吗?”
“……”
“妈妈。”
我把她埋在那里,埋在她的噩梦里,只是她给我带来的噩梦仍未结束……
后来黑子和我聊了很多,说陈杳出去打工了,我暂时见不到她。
我也不想见到她,大概是因为害怕物是人非吧,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
我们在老家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在城里找了个住的地方,是一处隐没在巷子里的筒子楼,楼前有一棵合欢树,巷子叫佳人,树也叫佳人,因为筒子楼的主人叫岑佳人。
房东岑婶婶和何叔叔对我很照顾,他们时常让我去他们家开小灶,有一次我看到了桌上岑婶婶的体检报告,发现她得了尿毒症。
她见我发现,也没有隐瞒,只是笑呵呵地说:“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只是我那不孝的儿子巴不得我早死,有些不甘心。”
有的人经历过苦难,就会对身在苦难中的人产生同情,我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我和她一起去医院检查,体检报告上显示我们的匹配度很高,于是我把我的肾给了她。
住院时是何叔叔在照顾我们,是的,我们,不光是岑婶婶,还有我。
我醒的比岑婶婶要早,看着老实木讷不爱说话的何叔叔为我们忙前忙后,还一改往常的沉默,对我唠叨这唠叨那。
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女儿,尽管他没有女儿,只有两个赔钱货儿子。
不光是他,岑婶婶也是,岑婶婶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捂着她的肚子,说以后我就是她的亲女儿,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我只笑笑,不说话。
因为我的亲生母亲曾给了我致命一刀,口头上的誓言永远苍白,现实中的伤害历历在目。
我一直只把这当玩笑,直到后来何叔叔死了,律师告诉我,我是他们的义女,法律承认的义女,拥有和亲生子女相同的继承权……
后来的生活对我很恶劣,而我又是个很懦弱的人,在一次次被中伤后我开始酗酒逃避这糟糕的现实。
我不知道我发酒疯的样子有多难看,只知道楚楚厌恶的目光深刺着我。
我需要用大量的酒精麻痹自己,我开始变得暴躁,开始变得不像我自己。
哪怕后来陈杳来找我,我也不敢面对,因为我已经面目全非。
猫儿和楼上一个叫阿楠的孩子玩的很好,简直跟亲兄弟一般,阿楠对猫儿也真就一口一个哥的叫着。
后来这孩子走了,我不清楚,因为同一时间楚楚也失踪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袋都炸了。
她如果是被拐了怎么办?
她如果跟艾薇一样被卖到山沟沟里怎么办?
或者更糟糕,她如果被买进哪个代孕机构给有钱人代孕了怎么办?
那段时间简直糟糕透了。
整整两个月,楚楚消失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后突然出现在家门外。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什么也不说,问急了就说是恨死了我所以离家出走。
没关系,不说也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只要她回来了就好。
我以为日子风平浪静,可实际上总有什么变了。
猫儿沉迷学习无法自拔,给他买台电脑,他也只知道学习,开拓知识版图。
楚楚看着还算正常,但是看着越正常,其实越是不正常。
晚童学会了打架,身上经常出现青紫色的淤痕。
可彼时我已经管不上他们了。
自从猫儿收入(打工工资 奖学金)稳定后,我就不经常出去了,直到他高二暑假的时候我查出了白血病。
同年,岑婶婶的尿毒症也复发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把我剩下的那一颗肾也给她,让她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只是她拒绝了,并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我:“薇薇,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是我的女儿该多好啊。”
岑婶婶把她名下所有遗产都整理好,并且请了一个律师拟合同,把遗产转交给我。
没有什么可推阻拒绝的,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一直是。
晚童生日的时候,猫儿带了一个朋友回家,我下意识地想躲。
但是那个孩子大大方方地跟我打招呼,并且自我介绍:“阿姨好,我叫沐子归,是学长的朋友。”
我想,这是个好孩子。
在我自己存的钱用完以后,我就偷了家里的钱去医院开药,那天正好是楚楚的生日。
靠着那些药吊着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把夏钭和艾薇的骨灰给扬了。
等我死了,你们最好不要遇见我,不然就不要怪我狠心了。
后来我又去了医院,赵医生是个好人,他劝我化疗,我不想,因为我觉得就这样吊着命也挺好。
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说:“如果有人在等你!就回来接受化疗怎么样!”
我笑:“好啊。”
但是有谁在等我呢?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了猫儿,这才知道他打工的地方换了,也是这才知道楚楚又不在家。
他问:“妈妈,明天你回家吗?”
“看情况,怎么了?”
“如果你明天回家,我就不去打工了,早点回来做饭,晚秋不在家。”
我看了他好久,才发现他长大了,悄无声息变成大人了。
他长大了,我却有些难过。
他长大了,而我老了,我又能陪他多久呢?
猫儿其实跟我一样,很懦弱。
他向往稳定的生活,因为害怕改变。
他向往稳定的关系,因为害怕分别。
他向往有人飞蛾扑火般爱他,但是又逃避被爱,因为他害怕爱与上瘾。
那天晚上我同意了赵医生化疗的提议,因为我还想再多看两眼我的儿女。
后来楚楚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岑婶婶就死了,死在寒冬腊月三九天一个安静的早晨。
我知道她走得很安详,吊着一条命到现在,只是为了等楚楚回来。
岑婶婶的两个儿子在知道她后并不打算筹办葬礼,就在我们筹办葬礼之后上门闹事,害得我因为化疗大把大把掉的头发雪上加霜。
当初岑婶婶说要请律师,我还觉得小题大做,现在看来,简直是料事如神呐。
后来他们又闹到我家里来,还划伤了猫儿,搞我可以,搞我儿子不行!
我不打人你们是心高气傲,敢动我儿子你们是生死难料,这下高低得给你们整两副银手镯了。
事情解决后日子平静地走到了过年。
直到除夕当天,我发现了猫儿和楚楚的银行卡,以及晚童的购物卡。
我按我对他们的了解猜对了密码,查看了那两张卡里的余额,那特么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那天晚上,我让他们脱了外套,站在打开的窗户前吹风。
我需要一个解释,他们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
窗外的寒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我坐在沙发上,别过头不看他们。
猫儿只穿了一件薄毛衣,比起楚楚和晚童的厚衣服简直是,冬天剃了毛的猫。
半夜,猫儿晕倒,楚楚和晚童送他去医院。
我留在家里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
隔了几天,我找了个时间把猫儿约出来,他跟我保证他不会违法乱纪,我信他,且也差不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他把银行卡给我,有钱那就好办多了,我也不用担心没钱治病了,只是时间不够了。
担心他发现端倪,所以每次我都是把银行卡上的钱转到微信,去医院使用微信支付。
这样过了很久,有一次我在医院里看到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医院,后来还是通过刷视频的方式知道他学校出事了,他还被当成人质挟持了。
丫的,要我知道那群狗日的在哪,我高低得给他们两巴掌。
没两天猫儿生日,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之前那个叫沐子归的孩子,上门还带了玫瑰花,感觉有点怪怪的,应该是他们小年轻生日的仪式感吧。
他送的那礼物差点吓死我,要不是他说是假的,我真的会立马联系他家长,让他家长给他一顿揍的。
原本好不容易给儿子过个生日,结果当天上午就被赵医生叫走,又在医院住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突然想起来儿子高考,又在出了化疗室后给他发短信。
后两天我又打扮打扮,凑着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时候去举向日葵,然后当天晚上又住进医院,一连几天靠着营养液吊命,直到几天后,楚楚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喂,哥哥他跟人睡了,还发烧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你能回来一趟吗?”
“跟人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发问连环coll:“他有女朋友了?而且还那什么就发烧了?啧,他女朋友不会提分手吧?”
等我问完,楚楚才默默绝杀:“是男朋友。”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深吸一口气之后,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声道:“……等着。”
这让我觉得我应该和猫儿好好谈谈,但是这次会谈却让我破了大防。
我从来不知道一句“十分钟”会被猫儿记这么久,从来不知道他在等我,也从来不知道他的性格缺陷是因为我……
我尝试在门外等了十分钟,见十分钟是这样漫长,等得我想哭。
十分钟一到我立马闯进门,抱住十九岁的猫儿,也抱住三岁的猫儿。
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挽回不了了。
后来猫儿去上大学,楚楚去少年班,晚童搬出去住,我去医院也方便了许多,直到在春节前夕我和赵医生打电话被猫儿撞破。
和医生打电话被撞破,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就跟被捉奸在床一样。
我逃,他追,最后一他一句“抓住她,1万。”结束追逐战,还给我打了100万。
我被送进了医院,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最好的仪器、最好的药,猫儿全都帮我解决了。
我知道他可能很有钱,但是我特么不知道他这么有钱!
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一点点了,有钱不一定能拥有所有,但是有钱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只是……
我还是担心他。
傍晚,夕阳最好的时候我把他叫到床边,说:“猫儿,很多事情我以前都没有教过你,只能现在说给你听。”
猫儿好像失了魂似的,怔怔地看着我。
“你这辈子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个龟孙,更不是你两个妹妹。”夏薇看着他,目光无比认真:“你活着,仅是为了你自己而活。”
“可是……”他“可是”了很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低头:“我不想一个人活着。”
我刚想开口,就听他说:“你不也是因为不想一个人活着,才选择生下我和妹妹的吗?”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就是因为不想一个人活着才选择生下的他们。
所以这么多年我曾后悔,却不曾抱怨,因为我想有个家,不想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接下来我在人间最后的日子,就是见曾经的朋友,其中包括佳人巷的邻居和陈杳。
陈杳买了医院楼下超市里最大的果篮来看我。
我们许久没见了,相对而坐却什么话题也没有。
但是还是有那种,只要看到对方,就满心欢喜的感觉,只是后来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
我见到妈妈了,她要给我吃五仁月饼,我不想吃,我不要……
—
睡醒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我病床前,我有些迷糊地问他:“你看见我的儿子了吗?这么小,皱巴巴的,像猫儿一样。”
眼前这个不认识的人,拉着我的手,摸上他的脸,说:“妈妈,我在。”
什么啊,猫儿明明才刚出生,这么点大,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嘛……
—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医院里看到艾薇,她还给猫儿送饭,这怎么行!
“走开!离我的孩子远一点!”我驱赶着她。
把她赶走后,我抱着猫儿哭:“猫儿乖,你是哥哥,要保护好楚楚和晚童……”
—
这个世界可真奇怪,上一秒我才看见十五六岁的猫儿,下一秒他就变成了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还说另一个猫儿是晚童。
“这是晚童,短头发留着利落,好看吗?”他问。
“好看,我的女儿,怎么样都好看。”我说。
跟我一样好看。
—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累啊,睁开眼看到床前有个人,我问他:“你是谁呀?”
“我是……你儿子。”他说。
“你骗人,我今年才16岁。”我只是笑笑。
我明明还只是个16岁的女孩子啊。
骗人也不装得像一点。
——
我睁开眼睛看见床前坐着个陌生人,就问他:“你是谁呀?”
他放下手里的护理书轻声回我:“我是白晚风。”
“白晚风……白晚风……”我想了片刻,笑问:“白晚风是谁呀?”
就在他开口回答的时候,突然有人开门叫他:“晚风,你妈醒着吗?”
“你妈醒着吗?”我转头,看见年长了的洪黑和招娣,重复着这句话又,看着白晚风问:“我是你妈妈?”
“对不起。”我搂住他的脖子:“对不起,我把你忘了。”
他似乎一愣,然后把头埋进我胸口:“妈妈……”
“嗯。”我说:“我在。”
—
好累啊,但我为什么会累呢?我不知道。
守在我床边的人是谁?
那个叫晚风的人是谁?
晚风……晚风……晚风……
Ta,好像是……我的孩子?
我睁开眼,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几团模糊的色块,我下意识地喊:“晚风……”
—
我从意识昏沉中醒来,看着手术室的白得刺眼的灯光,恍惚意识到我快死了,看着跪在面前的猫儿,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楚楚和晚童,我的心里酸得能挤出酸水来。
对不起啊……为了不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自私地选择了带你们来到这个并不幸福的世界,让你们畸形地长大,与我互相折磨。
你们成为我的孩子真的好倒霉啊,但如果有下辈子,你们还能当我的孩子吗?我想试着做一个好妈妈……
“呃啊……”
“妈妈,永远,永远,爱你……”
“们——”
1.艾薇[Ivy(俄语:Айви)]:在阿拉伯语(巴勒斯坦通用语)中的意思是“常春藤”,也是希腊传说中具有母性光辉与智慧的女神。
贝洛夫[Белов]:俄国姓氏,原意是“白色”,常见于苏联时期,俄文男名以及部分姓氏,翻译成中文大多以“夫”结尾。
2.艾薇给夏薇的名字:塞西莉亚[Cecilia(俄语:Сесилиа)],在拉丁语中意为“纯洁的,高贵的”。
俄文女名末尾通常以“а”结尾,翻译成中文通常是娜、娃、娅之类,塞西莉亚虽然并不是传统俄文名,但波兰尼的母亲塞西莉亚·沃尔是个立陶宛人(立陶宛:苏联解体国家之一)。
ps:以及从名字可以看出来,艾薇曾经是爱过“塞西莉亚”的,但她最后还是被逼疯了。
她也是受害者,但这不是她加害夏薇的理由。
3.文中“微凉堪话旧,移榻晚风前。”出自杨凝的《晚夏逢友人》。
文中“飞盖西园,晚秋却胜春天气。”出自吴文英的《烛影摇红·饯冯深居翼日其初度》
4.之前网上流传过一段中二文案,大概是“如果你动了我的女孩,110带我走,120带你走,我上新闻,你下户口,从此十宗罪多了一章。”一类,洪黑就做到了,为了他姐姐。
(ps:原本是有陈杳毒杀夏钭的剧情的,但是被删了。)
5.关于眼睛:
白晚秋的眼睛为什么是紫色的?因为她妈妈的眼睛是紫色的。
夏薇的眼睛为什么是紫色的?因为她妈妈的眼睛也是紫色的。
那艾薇的眼睛为什么是紫色的?因为她妈妈的眼睛是紫色的。
设定里,艾薇的父亲是一位黑发蓝眼的犹太人(巴勒斯坦),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位金发紫眼的斯拉夫人(前苏联)。
(ps:这个设定是因为犹太人通常被认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种,斯拉夫人很好看且是出名的战斗民族,除这两个民族特性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因素,夏薇及其子女都是中国人,从小国内长大接受爱国教育,坚决跟随国家战略方针。
且混血儿好看和智商高的是少数,通常来讲,混血儿的智力远不及父母一方,不过让白晚风长得好看、智商也高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作为混血儿的夏薇是颜值巅峰,外加智商超高,后代继承其优势基因。
以及,白晚风会喝豆汁也有其中一点点原因,毕竟俄罗斯人最爱的下酒菜是腌鲱鱼和腌黄瓜这一类腌制食品。
emmmmm……关于苏联(俄罗斯前身)恐同严重这一点,我只能说没有遗传给夏薇。)
白晚风的灰蓝色眼睛和白晚童的浅蓝色眼睛是隔代遗传,由隐性等位基因决定的天选之子——虽然犹太人大多黑发黑眼,但也是有蓝眼睛的犹太人的,我见过(虽然是因为混血,一个美籍犹太裔),而且巴勒斯坦有一定比例的蓝眼睛。
紫色眼睛的人虽然少,但是有,著名的就有英国伊丽莎白·泰勒(美国演员),俄罗斯和乌克兰也有,但都是因为白化病造成的。
不过三代都是紫色眼睛……这事很悬,当架空吧,希望孟德尔老爷子不要半夜来敲我门。
刚开始构思(初二)的时候很喜欢紫色眼睛,于是就给我最心疼的一个角色(夏薇)安排上了,又顺水推舟用紫色眼睛联系起了她们三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最后她们的爱恨情仇到白晚秋这里以不孕终结。
现在虽然觉得不太现实,但还是保留了这个设定,
想过改,但是不想改,理解一下初中二年级夏天(中二期)的执着吧。
(历史科普:
巴勒斯坦有犹太人,系历史遗留问题——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以色列,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共同的首都。
前苏联于1991年解体成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15个国家。
耶路撒冷是基督教开始的地方,圣彼得堡是革命开始的地方。)
6.夏薇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但是她的选择真的很傻,傻到天塌地陷紫金锤。
在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之前,请不要让他们出生,否则这不管对于谁都是灾难,生了就是要负责的。
ps:我发现一个问题,夏薇的三个孩子里,漂亮又聪明的往往都不快乐、忧思过重(白晚风和白晚秋);没有那么漂亮也没有那么聪明的却无忧无虑(白晚童)。
悄咪咪说一句,晚风和晚秋都是天赋型选手,只有我们可怜的晚童是努力型选手。
7.人贩子就该拖出去枪毙,谢谢。
——
2024.09.29记: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夏薇,她躺在我隔壁的病床上,看着我,说:“这就是我的结局吗?母亲。”
我想这个母亲指的是我而非艾薇。
这个梦真的很奇怪,但是又在情理之中。
我很抱歉,薇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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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番外二·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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