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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姨妈

罗红霞的葬礼,简陋得令人心碎。

三月的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临时搭起的塑料棚顶。

程雪卿穿着一身费尽周折紧急买来的黑色羽绒服,出现在那里,却像一个闯入悲伤禁地的异类,格格不入。

林砺早已哭干了眼泪,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蜷缩在姜翎的怀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细微抽动。

姜翎紧紧抱着她,用身体为她遮挡着风雨的侵蚀。

程雪卿走上前,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她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是存心的”,想说“我真的想帮忙”。

她想告诉林砺,只是看到她这样,自己的心也像被撕裂了。

但这些话,在冰冷的现实和被她一手促成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虚伪、可笑。

是她用金钱和条件拖延了时间吗?是她那场肮脏的“证明”交易,耗尽了林砺最后陪伴母亲的心力吗?

她无法确定,但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看着林砺在姜翎怀中寻求安慰和庇护的模样,看着姜翎那双紧紧护住林砺的、沾着污泥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痛楚刺穿了她所有的扭曲占有欲,只剩下冰冷的空虚。

林砺抬起头看向她。

那双曾经盛满复杂情愫、让程雪卿沉溺又痛苦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没有了任何的波澜,只剩下被彻底掏空后、一片死寂的绝望和…决绝。

雨水顺着林砺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的声音嘶哑,有着刀片一般的锋利,一字一句,清晰穿透雨幕,扎进程雪卿的耳膜和心脏。

“你走吧。”

“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雨声,风声,远处模糊的哀乐,全都消失了。

只有她那句话,像丧钟一样在程雪卿的颅内轰鸣。

不是愤怒的嘶吼,而是彻底的、不留一丝余地的、永恒的放逐。

仿佛她们之间所有的过往都被这冰冷的话语彻底斩断,碾入这个春天阴雨的泥泞。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片甲不留。

她试图用金钱和威胁构筑的牢笼,最终囚禁的只是她自己。

她失去了最后一点可能挽回林砺的渺茫机会,也亲手将她们之间残存的所有情分,连同罗红霞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个阴冷潮湿、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春天。

她甚至失去了站在林砺面前,承受她怒火和怨恨的资格。

林砺只要求她消失,永远地消失。

程雪卿转身,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泥泞的土路上,深陷下去。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昂贵的衣料,冰冷刺骨。

她没有回头,不敢再看一眼那个在姜翎怀中彻底破碎的身影。

心口那个被林砺最后话语凿开的巨大空洞,灌满了冰冷的雨水和绝望的泥浆,比程公馆最深的地下室还要寒冷幽深。

她黯然离开了林砺,也亲手为自己关上了通往光明的最后一扇门。2020年那个春天的葬礼,林砺那声冰冷的“这辈子不想再见”,在她灵魂深处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成为她的又一梦魇。

那是爱与恨的终点,也是罪与罚的开端,是她程雪卿一生悲剧里,最沉痛、最咎由自取,也最无可挽回的一章。

那个从“怎么了?”到“凭什么?”的指尖删改,是她亲手掐灭自己心里最后一星火苗的瞬间,也是她彻底滑向深渊的开始。

·2019年秋冬

那年秋冬只有关于夜场浑浊的灯光和威士忌辛辣气味的记忆。

那晚在包厢,当领班谄媚地问“要男模吗姐姐们?”时,她目的明确:“要女的。把林砺叫来。”

林砺和姜翎走进来,看见她时瞬间僵住的表情,就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一丝冰冷的快意。

她故意指向姜翎,将那个穿着廉价亮片裙的女人拉入怀中,坐在自己腿上。姜翎顺从地搂着她的脖子,身体绷紧。

程雪卿的目光落在林砺身上,她想看对方是什么表情。

“你,过来。”她的声音短促如冰凌。

“跪着把果盘端着。”

命令出口,带着**的嘲讽。她摩挲着姜翎的手臂,欣赏着林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有人试图解围,程雪卿置若罔闻,她肆意挥霍着权力,要让对方在她面前彻底屈服。

林砺终于咬着牙跪下,当她将果盘高高举过头顶时,程雪卿心中没有预想的畅快,只有一片更深的、冰冷的荒芜。

“跪下去容易,想起来就难了。”她低语,话语里全都是对林砺的恨铁不成钢、对她自甘堕落的愤懑。

她刻意与怀中的姜翎上演着嘴对嘴喂食的暧昧戏码,甚至当众给了姜翎一个激烈却冰冷的吻。

水声啧啧,起哄声尖利,她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跪在地上的林砺,想从那低垂的眉眼间捕捉到屈辱、痛苦、哪怕一丝后悔也好。

可她只看到林砺因长时间托举而颤抖的手臂,和对方投来的……一种让她心头发堵的、近乎平静的怜悯。

怒火与一种更深的挫败感灼烧着她。

她让人摆上十二杯威士忌,每杯下压着五百块。

“每喝完一杯,钱就是你的。上不封顶。”她终于“好心”地接过林砺手中沉重的果盘,指尖挑起对方的下巴。

林砺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脸颊迅速泛红,眼神开始迷离。

程雪卿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看着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在她面前因为金钱屈服。

林砺喝到近乎丧失意识,像条可怜的狗一样趴跪在她面前。

好吧,程雪卿承认,她心软了。所以姜翎试图阻拦时,她默认了,将钞票塞进姜翎的胸衣,那个女人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后来想想她不该给她钱,因为那样羞辱不到姜翎。

看着林砺本能地、依赖地贴在姜翎身上呢喃“回家”时,她忍不住抓起酒瓶,将冰冷的琥珀色液体从林砺头顶浇下,她试图把林砺浇醒,也试图浇熄自己胸中的怒火。

酒液浸透白衬衫,勾勒出单薄的躯体轮廓。

林砺被激得清醒了一瞬,竟又挣扎着去端酒杯——为了那五百块。

领班的抗议被程雪卿一个冰冷的眼神冻结。

她蹲下身,捏住呛咳着的林砺的下巴,粗暴地灌酒。

看着对方在她手下痛苦挣扎,脸和脖子涨得通红,程雪卿的心也像被那酒液灼烧着。

直到姜翎忍无可忍,夺下酒杯重重一放:“老板,她已经喝醉了,别为难她了吧。”

那眼神,是程雪卿从未见过的、毫不退让的冷光。

看着林砺无知无觉地靠在姜翎怀里,程雪卿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索然无味。她想要的崩溃、哀求、悔恨,一样都没有。

只有麻木和一种让她心慌的疏离。

后来,她入股了这家店。换掉那个多事的领班郭翰,而这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林砺果然为了郭翰的工作找上门来,低三下四地说“求你”。

“你就是这样求人的?”程雪卿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脚尖轻点,“跪下来求我。”她很喜欢林砺求人时这副下贱的样子。

林砺咬咬牙,跪了下去,目光只盯着她鞋尖闪烁的水钻:“我求你,让郭翰回来上班吧。我们俩之间的事情跟他没关系。”

程雪卿用鞋尖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厌恶别开的脸,心中那点扭曲的控制欲得到片刻满足,却又迅速被更大的空虚吞噬。

“看我心情吧。你最好祈祷我有一个好心情。”她看着林砺沉默地起身离开,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屈服。

再后来,她动用了所有手段,查出了姜翎的本名“姜盼娣”,和她在农村那段未登记却事实存在的“婚姻”。

于是她“好心”地通知了姜翎的“丈夫”和“公婆”,告知姜翎在夜场“工作”的消息。

那伙人如她所料地冲进姜翎和林砺租住的地下室,对那个贱女人拳打脚踢。程雪卿以为自己能欣赏到林砺得知真相崩溃的模样,而对方又会乖乖地回到她身边。

然而,她等来的是林砺冲进办公室的质问。

“是你做的?”林砺盯着她。

程雪卿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只是看着林砺,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她渴望的软弱。

“你想让我回去?”林砺的声音更冷。

程雪卿抿了抿唇,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话:

“我只是不想你被毁掉。”

她想,离开姜翎那个泥潭,林砺还能回头。

林砺却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你不是真的爱我,”她转身,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程雪卿的心脏,“你只是想赢。”

门被关上。

程雪卿站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说出的那句“走吧,走得了就走。看你还能走多久。”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却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精心策划的羞辱、逼迫、离间,最终换来的,是林砺更加坚决、更加冷酷的逃离。她以为自己在掌控游戏,却发现那个她想抓住的人,早已带着看透一切的眼神,挣脱了她布下的网。

赢?她似乎是赢了每一次交锋的场面,却输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却执着追逐的东西。

那晚包厢里威士忌的辛辣,似乎一直萦绕在喉间,提醒着她这场徒劳无功的狩猎。

·2019年夏天

傅临渊生日宴会后,林砺对她提出分手后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程雪卿蜷缩在谧境公寓定制真皮沙发里,指甲深深掐进抱枕刺绣的莫奈睡莲图案。

视频通话中的孙雅兰正在伦敦凌晨四点的办公室里喝蓝山咖啡,银质袖扣在屏幕里泛着冷光。

水晶烟灰缸里积了半缸烟头,程雪卿的指甲更深地抠进沙发缝。

“姨妈……”她声音沙哑。

“哭什么?”视频那头的孙雅兰语气冷淡。

“她走了……我留不住她……”

“程雪卿,你还是没长大。你把人惯得无法无天,然后再来跟我哭鼻子?”孙雅兰冷冷地打断她。

“我真的尽力了,我爱她,姨妈,我……”

“爱?”孙雅兰嗤笑一声,“你爱她,她就该背叛你?你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你太软弱;第二,你给得太多。一个人如果什么都能轻易从你手里拿到,她永远不会珍惜你。”

“可她……”

“别可了。”孙雅兰看了一眼表,语速加快,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戳人心,“你要知道,她现在不回来,是因为她还没输光。她还觉得自己有选择、有退路。所以你要做的不是哭,是让她的所有退路都消失。逼她走投无路,只有你能接住她,她才会回头跪着求你原谅。”

“我做不到……”程雪卿哽咽。

“做不到你就永远做个感情里的失败者。”

电话这头的程雪卿陷入寂静。

过了一会儿,孙雅兰冷静地说:“我告诉你我怎么从交易所辞职的。他们要裁我,我转手卖了他们的核心客户资源,然后当天下午被聘为竞争对手的副总裁。程雪卿,你是我的侄女,不是给人玩弄的蠢货。”

程雪卿沉默良久,擦干眼泪,抬头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灯光:“那我该怎么做?”

“第一,让她感受到背叛的代价;第二,毁掉她身边那个叫姜翎的女人;第三,在她最低谷的时候出现,像救世主一样。”

“她不会信任我了。”

“你要她信任你做什么?她只要依赖你就够了。”孙雅兰声音冷得发颤,“自己好好想清楚,怎么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程雪卿挂断视频,坐了许久,最终站起来。她擦干脸上的泪痕,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私人助理。

她向来很听孙雅兰的话,她要如同她姨妈说的那样,将林砺逼到走投无路、毁掉姜翎,然后林砺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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