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崽子，又野到哪儿去了？”
两人刚翻过一处矮墙，拐进一条宫道，迎面便撞上一人。那身明晃晃的龙袍，将其身份毫不掩饰地昭告天下。
白术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趴在地上，规规矩矩行着大礼。
周望舒扭头瞧着来人，笑嘻嘻地草草行了个礼，连腰都没弯下去多少，倒是一声“舅舅”喊得十分脆爽。当然，这也足够让对面身穿龙袍的陆崇满意了。
当今皇帝陆崇，年近知天命，却因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不惑之年。周身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他并不计较周望舒礼数不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捏着他后颈往御花园的方向带，跟街头杂耍艺人拴猴儿的手法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身后的掌香太监德礼轻声唤白术起身，引着他一道往御花园去。
“快来瞧瞧，朕捡着个猴儿！”陆崇大笑着迈进御花园，周遭众人见状，呼啦啦跪倒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顶看得人眼晕。
白术跟在后头，算是开了回眼界，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黑——倒不是吓的，实在是这一片磕头的脑袋太晃眼。说是家宴不假，五位皇子并三位公主都来了，再加上外戚，又是十几号人。寒冬腊月的，都套着大氅狐裘的，显得愈发拥挤。整个御花园摆了十几个小桌，这才塞得下。
“都起来吧。赏你们看朕这小猴儿表演个新鲜的。”陆崇摆摆手，松开了周望舒，自己随着德礼在主位落座，目光扫过赴宴众人，神情瞧着倒温和。
可这温和落在白术眼里，却只觉得冷汗涔涔。与在长公主面前的松弛不同，他总觉得皇帝这张慈眉善目的面皮底下，藏着能吞人的恶鬼。
那厢周望舒已拎起把折扇，“啪”地往桌上一敲，朗声道：“今儿给舅舅和诸位讲个笑话，说的是京师一窝小耗子的故事。”
“你瞧这猴儿，倒会吊人胃口。”陆崇笑着摇头，又唤长公主陆岑到身边陪坐。
陆岑行过礼便坐在了陆崇旁边，望着周望舒的眼神满是宠溺，由着他胡闹。
周望舒一掀袖子，继续道：“话说那日啊，耗子窝里的头儿病了，上吐下泻的，蔫得像团被踩过的棉絮。小耗子们急得团团转，纷纷跑出去请大夫。偏巧他们常请的那位老大夫家里有急事，锁着门没在。又连着问了几家，几家要么嫌诊费不够，要么嫌这耗子头儿窝里味太重，就是不肯去。”
“这可怎么办哟？”人群里有位穿蟒袍的，本来聚精会神听得痴了，还兀自咬着手指，听到这没了下文，急得直挠头。
周望舒“啪”地敲了下扇子，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嘿，还是这生病的耗子头儿灵机一动，想出个好主意——他要亲自去请大夫！诸位想想，这多省事，直接找到大夫，看完病再揣着方子回窝，多利落！”
“这耗子倒机灵。”有人跟着附和。
“是啊，可他去哪儿找大夫呢？不是都拒诊么？”席间有个垂髫模样的小脑袋探出来，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周望舒扇子一甩，声音陡然拔高：“这只病耗子啊，先寻了身油汪汪的缎子衣裳穿上，头戴梁冠，脚蹬皂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人一样，然后出东门，过大桥，绕过青石板铺的老桥，就瞧见了——”
他故意顿了顿，等众人齐齐伸长了脖子，才接着道：“瞧见了位背着药箱的小大夫。小大夫一搭他的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说：‘您这病太重，五脏六腑都像泡在臭水里，我年纪轻，实在不敢治。’”
“病耗子哪肯依？拽着小大夫的袖子就不放，非要他给治上一治，还拍着胸脯说：‘爷有的是钱，还能赖了你的诊金不成？’”
众人正听得入神，周望舒突然压低声音，模仿着猫叫“喵呜”一声，随即朗声道：“嘿唷，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这么一声！原来啊，这小大夫身后，正跟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呢！那猫盯着病耗子油汪汪的衣裳，舔了舔爪子。”
“诸位可记得小耗子穿得什么？诶，对喽，缎子衣裳，戴梁冠，人模样，他竟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摇头晃脑与大猫开口，‘你这猫儿，还不快走开’。不料啊，话还没说完，大猫一爪子就给他拍飞了。”
话音刚落，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陆崇笑得抚掌，招了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你这猴儿，从哪里听来的故事，那些说书的老先生，没了你的本子，还能唱得下去么？”
“哈哈哈，好一只大耗子啊！”陆修齐笑得张牙舞爪，扭头拍了拍旁边公子哥儿的肩头，“哎，沛然你怎么不笑呢？这耗子多好笑啊。真当自己穿个缎子衣裳就是人了啊！畜生就是畜生嘛。”
程沛然磨了磨牙，双眸直勾勾盯着周望舒。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内情，他却十分清楚，这人明明是拿着白日里的事情编排他。可偏生这会儿是宴会，他有仇无处报，恨得牙根痒痒，还得忍着看这么多人笑话自己。
周望舒得意地扬眉，翻身到了皇帝跟前，“舅舅，我这故事讲得好不好？”
“极好。我方才还说，你要是去说书，那些说书人都得没饭吃了。”
“我的故事都是绝版的，哪能随意让他人听了去。”
周望舒将那副佻达不羁的模样展示到了极致。陆崇却并不计较，拍着他的肩头一脸的满意。
“德礼，把新进贡的那批镜面笺给月儿。往后有些新鲜故事，也好有处落墨。”
“谢舅舅赏赐！”
周望舒乐呵呵地行了一礼，拉着白术坐在了陆修齐旁边。
“周月，你从哪里听来的笨耗子的故事，怎么会有那么蠢的耗子啊！”
陆修齐像是没有察觉到程沛然铁青的脸色，追着周望舒问起来。
周望舒只道了一声保密，环顾四周，发现太后没有出席，便问道，“祖母身体可好些了？”
“说起这个，皇祖母都病了月余了，迟迟不见好。你这么孝顺，不先去看望祖母，去了哪里？”陆修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鼻尖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忽的恍然大悟，“哦——我说呢。你等着周月，一会儿我就去皇祖母那里告状。”
“多大人了还天天只会告状，幼稚。”
周望舒嫌弃地撇撇嘴，全然不惧他的威胁。
宴会上歌舞升平，却都比不得白日里潋滟的那曲高山流水。
白术微微垂着头，思索起潋滟说的那些话，难道她认识师父？味道相似，他与师父在杏山，每日碰到各式各样的草药，身上常年都带着草药的香味。闻着相熟，也有可能是近日闻到过类似的草药，倒是不能直接下定论。
这事在他心里挂念着，再好的歌舞便也提不起兴趣了。
周望舒本就对这些循规蹈矩的宫廷乐舞毫无兴致，今日风头也出够了，皇帝也见了，这宫宴于他而言便再无趣味。随意啜了两口茶水，他便拽着白术往外跑。
“小侯爷，这是要去何处？”白术四下张望，白日里雄伟壮丽的宫殿，到了夜幕中尽成漆黑一片。再鲜亮的颜色，此刻也像被泼了墨，黑乎乎地高耸着，只剩“骇人”二字能形容。
周望舒头也不回：“那宫宴闷得慌，我带你去见祖母。”
“咱们是不是该先……”白术的话戛然而止。知会一声？知会谁？眼前这位可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哪会按常理出牌。
两个少年脚步轻快，不过半刻钟，已到了慈宁宫外。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老远瞧见周望舒，一溜烟跑回殿内禀报。周望舒也不客气，径直踏入慈宁殿。
“你这小猴崽，还晓得记着哀家这个老东西啊！”太后见了他，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拉着他的手便往软榻上坐。
“一日大过一日，还是这般毛躁。你舅舅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稳稳坐住龙椅了。”
周望舒俏皮地眨眨眼：“孙儿哪能跟舅舅比？再说，舅舅本事通天，我爹娘又都康健，便是天塌下来，自有一群人替我顶着呢。”
几句话逗得太后笑个不停，眼角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
白术自觉地和殿外的宫女站在一处，目光不经意扫过太后的脸，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太后唇瓣泛着淡淡的青紫色，这可不是好兆头。再听她说话时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虚弱，心中疑窦更甚。
太后年事已高，日夜盼着儿孙绕膝，可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各有各的忙，能常来跟前的又有几个？念及此，太后脸上掠过一抹怅然。
“你们啊，一个个东奔西跑，哀家在这宫里，脖子都盼长了，还是整日见不着人影。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就在这殿里追着跑，笑闹声能掀了屋顶呢。”
太后望着一侧的屏风，眼中满是怀念。那屏风上绘着“舐犊情深”的图景，只可惜一角磕损了——那是当年他们几个小子打闹时弄翻的。
那日他和陆修齐先来请安，出门时撞见同样来请安的三皇子陆文渊。太后心疼孙辈，便让几个孩子在殿里玩会儿。谁知三个半大的小子凑在一处，非要展示近日学的武艺，闹哄哄间竟把屏风撞翻了，磕碎了那一角。太后素来喜爱这屏风，便一直没换，留着当个念想。
“祖母，头疼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孙儿给您按按。”周望舒收回目光，伸手轻轻为太后按揉额角。
太后靠着身后的锦被，微微阖着眼，与他絮絮谈起往事：“你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哀家跟你娘说，这孩子瞧着跟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似的。后来见着小五，那小子比你还像姑娘家。哀家就纳闷，你们各自的老子都是威武雄壮的模样，怎么就养出两个这般标致的小子。”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后头你们长开了，哀家才瞧明白，哪是娇滴滴，是生得极标致，活脱脱芝兰玉树的模样。”
“我娘也常说呢，说月儿长得好看，随了咱们陆氏的好样貌。”周望舒笑着应着，又挪了位置，接过静婉姑姑手里的木锤，轻轻替太后捶着腿。
烛火悠悠跳动，将一室的温馨静静晕染开来，将寒冬腊月的窒息感一重重剥去。
周望舒与太后聊了几句，外头的小太监便要送汤药。还不待周望舒动作，一旁的静婉动作一顿，快步出门将那小太监打发了。
她这样的动作，倒是让周望舒有些起疑。他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只问太后，“祖母吃的什么药？”
太后微微睁眼，道，“不过是些补身子的，少一顿多一顿的都不打紧。”
周望舒望了一眼快步回来的静婉，起身拉过了白术，“祖母，这是我朋友白术，他自小便跟着师父在山里学医，不如让他给您瞧瞧。”
白术垂手而立，等着太后发话。
太后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个可心的孩子，就是年纪小了些。在你旁边侍候，总有不尽心的时候。静婉，哀家记得咱们院里还有几个老人，叫来我看看。”
周望舒当然知道太后要做什么，忙把人拦了，“静婉姑姑，天色也不早了，又刚下了雪，容易染上寒气，还是别去了。”
“孙儿知道祖母心疼孙儿，但孙儿也心疼祖母呀。我都这么大了，自己照顾自己就是了，要那么些又老又丑的仆从做什么。”
太后对着静婉使了个眼色，背着周望舒挥了挥手，食指点着周望舒的脑门道：“你啊，打小就没规没矩的。你爹娘也不找几个人仔细教教你，再过两年及冠了，该成家了。”
“哪里是爹娘不肯，是我自己呆不住。常宁城里面人人怕我，我学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周望舒没有再拦，任由静婉出去了。
白术离得近了，察觉到太后脸上的灰沉之色更加明显。
“你啊。”太后拉着周望舒坐了，又看向了白术，“你多大年纪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回太后，草民白术，今年十五。家里只有师父一人。”
白术恭敬地行了一礼。
见他礼数得体，太后脸上有了些笑意，“还不快把人扶起来。这孩子倒是个知书识礼的，比你这猴儿要强。”转头又问白术，“读过什么书？”
周望舒拉起了白术，歪着头瞧他。
白术道：“谈不上读书，只是识得几个字。”
太后又问，“四书五经经史子集的家中有多少？”
“寻常的版本是有的。都略略看过几眼。”
“你师父是个明白人。”太后刚想伸手，又想起了什么，手落在了鬓间，余光扫过从外面进来的静婉。
“这几个是我这的老人，你看看哪一个合你的眼缘。你这么大了，总得多少学习些，届时娶了媳妇，总不好一起胡闹，叫人笑话。”
周望舒认真地端详着几个人，摸索了一下下巴，随意点了一个。
“以后不来祖母这里了。”周望舒扭头就冲着太后撒娇道，“孙儿好心看望祖母，祖母却只数落孙儿的不是。”
“你这猴儿，愈发没法没天了。说你两句也不成了。”
静婉对着几个人挥了挥手让他们散了，只留了周望舒选中的嬷嬷垂首立在一侧。
“别的不用理他。只一点，那些你来我往的礼数叫他明白。”太后又与那嬷嬷叮嘱了两句，便让众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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