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比你长得高的!”
白术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用力,带着少年人不服输的执拗。只是这份笃定,要等他及冠那年才会明白——长高这件事,从来不是单靠后天努力就能如愿的。
月色再次变得朦胧,像极了白术梦里那弯瞧不真切的月亮。纵然蒙着层薄纱,犹抱琵琶半遮面般,也难掩那份清辉,反倒勾得他生出几分想凑近细看的心思。
可那弯月亮却渐渐远了,任凭他伸手也够不着。他扭头登上河边高楼,攀上最高的台子,伸手去捞那月亮。入手处一片温柔,带着点不轻不重的凉意,恰好合了心意,竟比温热更让他贪恋。
“嘭!”
一声闷响,捞月的白术从床上摔了下来。
他揉着腰起身,入眼便是周望舒四仰八叉的睡相。小侯爷身上的汗衫松松垮垮扯开些,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脖颈处许是蹭到了枕头,泛着几分淡淡的绯红。整个人几乎横在床上,留给白术的位置只剩床角一隅,难怪稍一翻身就会掉下来。
白术索性坐在地上,望着睡得正沉的周望舒,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睡着的小侯爷褪去了白日里的跳脱,倒有几分婴儿般的恬静,把那些混世魔王的行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侯爷,您醒了吗?”
外头的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宫女走了进来。
白术不悦地皱眉,拿起自己的外衫披上,快步到了外间。
“问安一事,从前可有旧例?”他沉声问道。
“我们是新来的,不大清楚小侯爷往日的规矩。”其中一人垂首回道。
“是么?”白术扫过那宫女垂着的手,没错过她话里的蹊跷,余光扫过指甲上凤仙花般艳俗的颜色,鼻尖还萦绕着她身上过浓的香气,这一大早来做什么的,自然一目了然。他声音里添了点冷意,“伺候主子前,不该先打听清楚主子的喜好忌讳?”
大约没想到白术会突然发难,另一个宫女忙跪在地上:“回先生的话,是有先例的。先前是小侯爷睡醒了,再去给太后和陛下请安的。”
白术歪了歪头,笑意浅淡:“看来,还是这位姐姐办事妥帖。”
周望舒早在两人进门时就醒了,此刻正趴在床上,支着耳朵听白术在外间与宫女周旋。
“连这点本分事都做不好,不如趁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白术皱着眉,对仍杵着不动的宫女冷声道。
“哼,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伺候人的,凭什么赶我走?”那宫女不服气地瞪向白术,出口的语气都冲得很。
白术却笑了,笑意却未及眼底:“这位姐姐怕是弄错了。我虽不算什么人物,却晓得伺候主子要尽心尽力。哪像有些人,连伺候人的本分都弄不明白。”
“我可是皇上派来的!”那宫女仰着头,斜睨着白术,语气越发骄横。
白术冷笑一声,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陛下与小侯爷是亲甥舅,情谊深厚,你这话是想污蔑陛下故意派个不懂规矩的人来添堵么?”
“你……”宫女被噎得哑口无言。
“没记错的话,昨夜小侯爷特意吩咐过,没有命令不得入内。你们违背主子命令在前,妄议陛下在后,这等罪责,怕是够你掉一百次脑袋的。”白术的声音不高,脸上的笑意未变,却让两个宫女齐齐变了脸色。
两个宫女被他镇住,齐齐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望舒在里间满意地勾了勾唇,扬声道:“小白术,进来伺候穿衣了。”
白术应声往里走,不再理会地上的两个人。
周望舒已套好了外衫,扫了眼外间跪着的两个人影,笑道:“小白术,你说这两个不懂事的,该怎么处置才好?”
白术帮他理了理微乱的头发,轻声道:“既然她口口声声说是奉了陛下旨意,不如小侯爷领着去问问陛下?免得旁人说闲话,坏了舅甥的情分。”
“小白术这主意不错,就听你的。”周望舒挑眉,拿起木梳自己打理着青丝,白术伸手接过,替他系好发带。
两人不急不慢地收拾妥当,才走出里间。周望舒身子一歪,坐在软榻上,目光淡淡扫过地上的人。
两个宫女摸不透他的心思,此时正心虚,偏又早听过小侯爷的名声,一时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
“求小侯爷饶了奴婢们这一次!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饶了你们?”周望舒把玩着袖口的玉佩,忽然笑了,抬手推开窗户,冷风“呼”地灌进来,他却浑不在意,“昨日我刚去见过祖母,你们猜,祖母怎么说我?”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老嬷嬷伏在雪地里问安的声音。
“嬷嬷快请起,外头冷,进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白术上前两步推开门,将老嬷嬷扶了进来,又转身去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老嬷嬷望着地上匍匐的宫女,先是规规矩矩给周望舒行了礼,才接过白术递来的茶。
“嬷嬷来得正好,昨日祖母还嘱咐您教我些宫里的礼节。今儿就碰上两个不懂规矩的,正想请教嬷嬷该如何处置呢。”周望舒慢悠悠地开口。
老嬷嬷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晓得这位小侯爷不是好拿捏的,当即躬身回话,把该说的规矩说了一遍。
周望舒满意点头,带着一行人往陆崇的住处去了。
陆崇听完来龙去脉,眸中闪过一抹冷色,挥了挥手让人把两个宫女带下去。至于最终如何处置,周望舒和白术都没再问。
只是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明德斋的事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各处。宫女太监们都暗暗记在心里:如今的小侯爷,还是那个惹不起的主儿。
之后的半个月,周望舒一直住在宫里。只是他走过的地方,宫女太监们都敛声屏气,连脖子都缩着,生怕触了霉头。
白术从那之后,又变回了那只温顺的小白兔,日日跟在周望舒身后。小侯爷说往东,他绝不往西,乖顺得让周望舒时常忍不住想逗逗他。
日月光华,日复旦分。
这日天刚亮,陆修齐刚下朝,便领着方伯远匆匆来了明德斋。
“小侯爷,白神医,可算寻着你们了。”方伯远一见周望舒和白术,忙躬身行礼,抬手擦了擦额上急出来的薄汗。
“方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周望舒语气平淡,目光落在他焦灼的脸上。
“哎,是这样——”方伯远咽了口唾沫,语速急促,“三郎前些日子蒙白神医诊治,病情本已有了起色,这几日……”
白术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着头凑上前行了一礼道:“是我疏忽了,忘了跟小侯爷说。三郎君的药该换方了,小侯爷,我今日能请一天假么?”
周望舒摆了摆手:“你早些去早些回,路上莫要耽搁。”
“谢过小侯爷!”白术连忙应下。
方伯远又对着陆修齐深深一拜,随后便带着白术匆匆离去。
陆修齐在台阶下坐定,目光扫过明德斋的院落,轻声道:“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周望舒掀袍在他身侧坐下,陪着他一同端详这熟悉的景致。
陆修齐望了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周月,我们都长大了。时间这东西,真是神奇。”
“是啊,我们长大了。”周望舒歪头看向院中,光秃秃的地上积着厚雪,本就稀疏的植被早被冻毙在雪下。他忽然想,以白雪为坟,倒也算一桩干净的美事。
“从前的兄友弟恭,也一并被时间带走了。”陆修齐伸手抓过一把雪,任由冰凉的雪花在掌心化作水,顺着指缝悄然淌落,像极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情谊。
他猛地抬眼,语气带着一丝急切:“联手吧,周月!我们一起,一起打破这宫墙的束缚,不好吗?”
周望舒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凝视着地上的积雪。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陆治,你看这雪,散于风为玉沙,缀于青枝为寒酥。春来拟作梨花绽,岁前喻为丰年瑞。暮时似柳絮飘飏,夜分若六花纷出。独落人手,瞬化一泓清液,杳然无踪。”
“周月!如果我说,就算是一泓清液我也要攥在手里呢?不要说是清液,就算只是一滩烂泥,一团空气,我陆治也是要试一试的!父皇一直没有立储,不就是想看我们几个谁活的长久么?论身份背景我自然是比不得张家,但论起手段论起能力,我也不比他们差。”陆修齐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甚至隐隐有了些居高临下的逼迫,“若坐在高位的是我,你绝不会被困在这小小的明德斋!周月,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他顿了顿,声音放软,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周月,算我求你,帮帮我。只差一步,我真的只差一步了。”
“我等了这么多年,夜夜都梦见我娘浑身是血地倒在雪地里!若不是……我哪还有命在?”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你想想四皇兄,四皇兄是怎么死的!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争不抢,就只能等死!”
即便他刻意放低了声音,周望舒还是听出了那话语里磨牙般的狠厉。
周望舒沉默着。陆修齐这些年的隐忍,他看在眼里——他外祖本只是个九品小官,硬是被他在朝中一步步推到帝君面前,成了如今的二品大员。论纵横开阖的能力,几位皇子中鲜有人比得过他。
“我没得选。很快,你也会没得选。”陆修齐忽然泄了气,无力地靠在廊柱上,“火药案牵出了军饷案,这雪球越滚越大。父皇想保张家,可他们作孽太深,保不住的!”
“皇子间势力失衡,是大忌。你会被困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事。父皇担心国库空虚,边境军队人心浮动。他需要沐云城。”
“金玉山庄的钱,都去了哪儿?”周望舒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陆修齐。
陆修齐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进了张家人的口袋。”
“那你为何要保金啸尘?”
“我……”陆修齐一时语塞。
“不论你的人牵扯进去多少,马上收手。把屁股擦干净!”周望舒盯着他的眼睛,脸色骤然转冷,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
陆修齐怔怔地抿了抿唇,还想辩解:“军饷案……”
“陆治,你若还想活,就此罢手。不然,不用张家出手,你也会死在他手上。”周望舒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绝。
“不可能的,他……”
“陆治,我言尽于此。”周望舒说完,便起身转身进了屋,留下一个冷冽的背影。
陆修齐攥紧了双拳,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久久未动。最终,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背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孤寂。
陆修齐没有回自己的私宅,而是进了旁边的明礼斋。这里,他已经许久不曾来过了。他怕自己会沉溺在过去,他怕自己会忘记仇恨。
从小他们一起读书识字,周望舒是他们几个人里面最聪明的。常常得阁老的夸赞,此子闻一知二,是大才。每次皇帝问学问,周望舒也是答得最好。那时候他就羡慕周望舒的聪明,只有面对周望舒陆崇身上的冰冷才会褪去。
长大些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周望舒不姓周,姓陆,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太一样?后来他才明白,如果周望舒姓陆,陆崇或许不会对他和颜悦色了。过了许久他才约摸想明白,陆崇对周望舒和颜悦色,不过是因着背后的陆岑,周穆甚至沐云城。
他努力向上攀爬,初时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带着母亲的那一份。如今,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仍在,想要活下去的路却越来越难走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过去,救不了我。
陆修齐闭了闭眼,让那颗浮动的心沉了下来,果断地转身离开了宫里。
他只身一人出了宫门,进了朱红大门。
“账本给我。”
“什么?”
“金玉山庄的账本。快。”
不多时,他的眼前便多了一沓账本。他迫不及待地翻动着,犀利的目光在字里行间穿梭。时不时拿朱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什么,唇色的殷红被他抿得褪去了原本的颜色。
“不对,账目不对。你们查的时候没人发现吗?”
“怎么可能不对!我们查了五天五夜!”
陆修齐心头猛地一震。查了整整五日,竟没发现账目有半点纰漏!这几人是他精挑细选的,个个都是筹算老手,若真有问题,断无看不出来的道理。
可……若是打从一开始,那账本便是错的呢?
这个念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让他后颈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金啸尘呢?”
“今日一早已经死在诏狱了。”
“死了?谁干的?”
“还在查。”
“金晚萤呢?”
“不是殿下您让……”
“果然如此。”陆修齐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一手撑住桌角才稳住身形,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冷声道,“此事到此为止,朝堂上谁也不准再提。另外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对接那些管账的庄子,所有账册、书信,一概销毁干净,不许留下半点痕迹。”
“属下这就去办。”
那人应声,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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