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剑宗。
高耸的翠碧山脉蜿蜒连绵数千里，宛若一条在袅袅白纱间沉浮不已的青色巨龙，龙脊中心的主峰犹如利剑直入云霄，令人无法分辨它的高度，青白色的玉阶凭空飘浮，一圈圈环绕着主峰，直到升入看不见的云端。
仅仅是在山脚下，充沛的灵气已然浸没了人的五脏六腑，四周隐隐可闻仙鹤的唳叫，前来参与无尘剑宗试炼的众人，无论是腰间配着玉饰的还是粗布麻衣的，脸上都流露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向往。
这里可是仙人的世界！无数帝王都苦苦追求的长生近在咫尺，人间价值连城的仙植天宝满目皆是，身处这样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沉着平静。
此时，他们面临的只是无尘剑宗入门试炼的前置环节，只有资质检验合格的人才能拿到玉牌，正式参与入门试炼。
“下一位。”
连绵的山脚下坐落着雅致的庭院，院中屏风流水，比凡间王公贵族的装潢还要华美几分，从未接触过此等华居的平民百姓未免有些不适应，听到传召声，年轻男子面露紧张，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他惴惴不安的背影隐没在朱红的木制雕花门中。
“爷，您看那人走路的样子，两只脚差点一起使了，哈哈哈！”笑出声的男孩周身布料不俗却颜色暗淡，腰间也没有挂着代表身份的饰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家僮。
“平奉，不得妄言。”他身边的主人虽说着制止的话语，语气却称不上严厉。
他看起来也不过刚及弱冠之年，身披锦绸、面若冠玉，手中持一把玉骨扇，正用来遮挡面上的笑意。
见引得主人发笑，家僮愈发卖力地奉承道：“是是是，小的该打！不过这仙家之地怎的还让那些人进来，依我看来只有爷这般龙姿凤章之才……”
锦衣青年却不耐烦再多听奉承，他笑意一敛，“啪”地一声合起玉骨扇打断了他的话：“若是没有仙缘的人，别说这小院，就连那仙山在他眼里都如同空气一般，不然那么多家仆，我干嘛要带你这么个话多蠢笨的。”
眼见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平奉悔恨不已，还没等他想出话来弥补，忽闻猎猎破空声由远及近——
“嘭！”
一柄巨剑流星般向着院中的空地直直砸下，尘土飞扬，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了一瞬，四下皆惊中，有几人缓缓从尘土中走出。
“什么人？！”锦衣青年面色一变，当即厉喝出声。
这里可是四大宗门之首的无尘剑宗入门试炼现场，会有不长眼的敢来这里添乱？
不，倒也说不定。
他微微眯起眼睛，来人腰间都配着剑？飞云剑派与无尘剑宗素有仇怨……可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飞云剑派如今已接近销声匿迹，又怎会为了以前的那点恩怨再次入世？
那么只剩下两个可能，是无尘剑宗叛出的弟子？还是魔修？
锦衣青年似想到了什么，如临大敌地后退一步。
自上一任魔尊忽然亲自出征覆灭凡人王朝大昭以来，人魔之间未再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而近百年间魔族势力愈发猖獗，此次魔族前来四大宗门之首无尘剑宗的试炼现场，难道是想要再次挑起战争吗？
在来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之前，锦衣青年心中千回百转，面色已然变了几遍。
扬尘尚未散去，几人的声音虚无飘渺地传来：
“咳咳……到了，你看，我没说错吧，不会让你们迟到的。”
“常师弟，你的声音都发虚了。”
“呕——”
“常桓，你飞得太快，荆千凝吐了。”
“哎？？”
场面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待到呕吐声停止，他们互相拱拱手像在道别，一群人急匆匆乘上剑，像来时一般飞走了，地面上只留下两道人影。
这就……走了……？
锦衣青年面色铁青，眼神明明灭灭了好几回，身边的平奉小心翼翼询问道：“爷，可是身体不适？”
“闭嘴！”他的声音中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尘土渐渐散开，锦衣青年得以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他先是微微怔愣，随即摇着玉骨扇唇角一勾，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些轻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小郡主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荆千凝瞬间从发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清眼前人的脸，她整个人都进入了炸毛状态：“萧明旭？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萧明旭环视一周，露出了然的神情，“噢，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荆千凝面上一瞬间闪过了慌张与心虚，她马上挺起身板，理不直气也壮道：“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还能叫人来抓我回去吗？”
“哈，”萧明旭忍不住以扇掩面，他抬起下巴，眼中流露些带着讥讽意味的怜悯，“原来姑姑不许你来，是顾及到你空空如也的脑子。”
他的指尖凭空出现了一张湛蓝的符咒，是传讯符。
萧明旭“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荆千凝，就你这种程度，干嘛要执着求仙问道？若是死在半途，岂不悔之晚矣？乖，表妹，若是现在老实等人来接你，回家继续做好你的小郡主，到了年纪再许个家世相当的夫君，仍可享荣华富贵一生啊。”
荆千凝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剑，眼珠逐渐黯淡下来，她同行的青衣少女却忽然向这边投来了视线。
萧明旭微微皱眉，心底生起疑虑，他迅速抬手欲掐灭传讯符，但只在一息之内，他的手臂被人猛地钳制住了。
青衣少女手下力道大得惊人，口吻却和谐得在和他打商量似的：“让她试试吧，若是真的没有资质，再叫家长也不迟啊。”
她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萧明旭心中一惊，立即起手拆招，他的动作却像溪流汇入大海似的，被那少女尽数化解在了无形之间。
见自家主人突然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平奉大叫起来：“大胆！无礼之徒，你快放开我家世子！”
少女面色不改，伸出拇指在他手腕处轻轻一按，传讯符悠悠飘落下来，被她顺势接住，犹觉不够似的，她飞快伸手将他指间的储物戒也撸走了。
萧明旭：？
游鲤无辜地眨眨眼睛：“你不只这一张传讯符吧？先没收了，等会再还给你，乖。”
她轻巧地带着荆千凝退回了远处的队末，表情自在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小郡主别扭的声音隐隐传来：“……小鱼，你不用为了我得罪他的……”
“下一位。”
朱红的房间中适时响起传召声，打破了隐隐紧张起来的氛围，萧明旭只得暂时放下眼前的仇怨，他将玉骨扇往平奉手上一扔，沉沉向队末看了一眼。
对方恍若未察，还向他点头致意，萧明旭像一拳轻飘飘地打到了棉花上。
周围的气压很低，平奉汗流浃背：“爷……”
“不必劝我，”他脸色铁青，猛地一甩袖，“好，好得很，小鱼是吧，我记住了。”
平奉：爷，放狠话一般要当着面让对方听见才行……
他不敢说，诺诺低下头来。
*
游鲤排在队末，自然也是最后才进入房间的。
早在引气入体时她便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乃是天极法宝，无尘无垢、至纯至灵，若是被测出来，少不了一场风波，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此番她拜入无尘剑宗一是为了躲避封尘赴的追踪，二则是试图找回丢失的记忆，无论要达成哪个目的，她都得低调行事才行。
从思绪回到现实，游鲤环视四周，见古色古香的房间内布置得颇为精巧，墙上宝剑、花枝、装着清水的瓷器、炭火盆、花盆一一对应五行方位，正是一个小型聚灵阵，指引的女弟子道：“请在软垫坐下，集中精神。”
游鲤阖上双眼，逸散的五行元素在像受到某种牵引一般，迅速向她周身集中，几乎在一瞬间，软垫前的试灵石散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整个房间都几乎被纯净的白光所笼罩——
天极……不，天极以上？怎么可能？!
两名指引弟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不可置信。
盛况只持续了不到一息，试灵石的光芒骤然黯淡下来，鸽血般的鲜红色彩从其中缓缓透出，却并不纯粹，试灵石中隐约参杂着些灰色，像一颗燃烧中的炭火。
方才的一切都仿佛只是幻境，指引弟子呆滞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地、地级丙等，火系。”
所、所以刚才……是试灵石失灵了？
游鲤松了一口气，这般精细地牵引灵力着实费了她一番功夫。
与法宝等级相似，人们的修炼资质也分为天、地、日、月、辰、人六个等级，每一等级又有甲、乙、丙、丁四个小阶，要想加入无尘剑宗这样的大宗门，资质至少也要达到月级乙等以上，若想要被各峰峰主看中，则需更进一步达到地级丁等以上。
大约还未从震撼中缓过神来，指引弟子竟忘记了给游鲤发玉牌，直到她出声提醒两人才缓过劲来。
女弟子率先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尽职尽责道：“请拿好玉牌。”
一缕灵力从她的指尖涌入游鲤手中的玉牌，刹那间光芒大盛。
游鲤再睁开眼睛时，微凉的云雾拂过她的发丝，她察觉到自己正身处万丈高空之上。
从如此近的距离，更能直观地感受到主峰深重的压迫感，嶙峋的巨石和峰间楼宇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一齐向她倒来一般。
而她的脚底是浮动的蜿蜒玉阶，阶上人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令它们微微下沉，令人不禁担忧自己是否下一刻就会坠落万丈深渊。
难道要从这里爬上主峰？这就是无尘剑宗的入门试炼？
自被师尊随手捡回来算起，游鲤在无尘剑宗少说也待了五百年，却从未踏及过这段玉阶。
她还为此深切疑惑过，哪个剑修爬台阶啊？这不御剑飞上来就行？
“小鱼！”游鲤循声低头望去，荆千凝站在离自己所处的玉阶不远的下方，她满脸愁绪，“不会要我们爬台阶吧，我怕……呸呸！讨厌高处。”
“连入门试炼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妄想拜入无尘剑宗？”高处远远传来戏谑的声音，游鲤与荆千凝齐齐抬头，见到头顶玉阶上一脸倨傲的萧明旭。
他特地低头瞥了游鲤一眼，语气不屑：“还以为多厉害，不过是个地级丙等，嘁。”
“你怎么知道的？”游鲤反倒对他微微一笑，“难道躲在外面偷听？”
“你敢看不起我？”萧明旭面色难看，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不过是跟在荆千凝身边的一个小喽啰，哪里值得本世子专门去偷听？”
游鲤作出洗耳恭听的疑惑表情：“哦？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萧明旭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个什么小鱼明显就是在套他的话，但要是不说清楚，反倒像他忌惮她忌惮得不得了，专门跑去偷听她的资质一样。
他不情不愿，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因为你所处的位置，资质越好，所站的玉阶便越高。”
游鲤低头望去，越下层的玉阶果然人数越多，而往上看去，萧明旭以上的玉阶竟是空空如也。
察觉到游鲤的视线，萧明旭摇着玉骨扇，面上有着终于扳回一城的得意：“呵，地级丙等的资质在平民之中倒也算得上顶尖，但可惜啊，距离我还差得远。”
从地级甲等到地级乙等，听上去仅仅只有两小阶，实际的资质却相隔千万里，萧明旭作为皇家精挑细选送来的优秀子弟，资质自然称得上上乘中的上乘。
“你不也没到最上面吗？”
游鲤指向峰顶，那最高的几圈玉阶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只是随口一说，萧明旭却怒了，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玉扇：“无知庶民，胡说八道什么！天级是随随便便要有就有的吗！”
天级以下，试灵石则显现试灵人所吸引得最多的五行之色，而试灵石一旦呈现白光，便代表着试灵人资质已达天级，潜力无穷，五行皆可引、五行皆可修。
但天级资质如同天级法宝一般，是千年才出一个的稀有品种，每每入门试炼中出了天级，各峰长老间都会因抢人造成好一段时间的不和。
荆千凝闻言，微微蹙眉道：“如果入门试炼是要我们爬上这玉阶，那岂不是资质越高越简单？我们本来就快到终点了啊。”
“恰恰相反，无尘剑宗的入门试炼对不同资质的试炼者都一视同仁。”萧明旭突然声音一顿，脸色臭了下来，“本世子为何要回答你们这么多废话？浪费时间。”
他转身踏上玉阶，身形瞬间消失。
不出片刻，萧明旭突然出现在了更高的玉阶之上，他双眼通红，额头上不断流下冷汗，像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而他前一刻所在的玉阶之上逐渐浮现出黑色的字样：
“嗔”
下方的试炼者早已行动起来，不断有黑字在玉阶之上浮现，游鲤若有所思，默念着玉阶上的文字：
贪、嗔、痴
对应的难道是挑起人心欲念的某种幻境吗？
越是低层的试炼者，向上爬便更简单，由此可见他们面临的不过是最易克服的欲念，而随着玉阶的层数变高，不断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最后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反而出现在了更低的玉阶。
原来起点本没有意义，站得高反而还缺失了前人留下的提示。
游鲤看向了自己眼前的玉阶，通透的青白色砖玉纯净无比，尚没有任何字样浮出。
她不再犹豫，伸脚踏了上去。
“阿鲤，快过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游鲤忽然浑身一震，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身形微胖的妇人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针线正缝补着一件孩子的小衣裳，她锤了锤酸痛的后颈，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叹息：“这孩子，傻愣愣地看着我做什么呢？做噩梦了？”
“你以后可不能再出去乱跑撒欢了，快，来试试，”刺眼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妇人的面庞朦胧不清，她抖了抖手中的衣裳，催促着游鲤，“你看，缝得多好。”
游鲤忘记了自己身处试炼，忘记了背负的一切任务和使命，她像被某种魔力牵引着，一刻也不停地向早逝的母亲奔去，而母亲唇角含笑，张开双臂要把她拥入怀中。
不，不对！
游鲤猛然清醒过来，这根本不是她的母亲！
她的脚步僵硬地顿了下来。
是啊，她尚在襁褓之时，父母便被邪物所害，若不是师尊恰巧路过救下了她，连她都已经葬身邪物之口。
她早已忘记了母亲的身形样貌，这个微胖的、亲和的妇人，只是她内心深处对“母亲”渴望的具象化罢了。
猛地从幻境中脱离，游鲤额上一瞬间冷汗涔涔，她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发觉自己距离先前的位置已高上十余阶。
她先前所在的玉阶之上缓缓浮现出对应的幻境——
“贪”
身下的台阶忽然传来荆千凝的惊呼声，游鲤循声低头望去，萧明旭缓缓浮现在荆千凝身后的玉阶之上，他原本整洁鲜亮的锦衣上竟显出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有丝丝鲜红从中洇出。
若不能完全脱离幻境，在幻境中受到的伤害还会带到现实。
幻境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不过瞬息之间，又有几人浮现在了游鲤下方的玉阶之上。
游鲤抬头望去，上方的玉阶空空荡荡，她已经站在了所有试炼者的最前方，而她的眼前，正是萧明旭走过的“嗔”字玉阶。
踩上“嗔”字玉阶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骤然涌入了游鲤的鼻尖，她发觉自己浑身剧痛地靠在一块巨石后，心中汹涌着狂风骤雨般的愤怒。
四周遍地都是凹坑与血迹，此地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战斗，一把暗淡的青色残刃深深插入她身边的土壤中，已然拦腰断裂成了两截。
惊鹊？
游鲤惊疑不定，欲伸出手触碰，却发现自己浑身的灵力已经耗尽到极致，连抬起手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嗒、嗒。”
是人走远的脚步声，游鲤竭力转过头，却被那巨石遮挡了视线。
她看清自己所靠的巨石是一块石碑，狂放的草书宣示着此地的地名——
“清怀谷”
一瞬间，游鲤瞳孔巨震。
既然这里是传说中我的陨落之地，那么现在看见的，难道是我缺失的临终记忆？
*此篇中“贪嗔痴”的定义与现实中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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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贪嗔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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