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内，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凝滞，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混合气味——古老的纸张散发出的淡淡霉味、糨糊清冽的米香、还有极细微的植物染料和墨锭的气息。恒温恒湿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确保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维持在最适合“病人”康复的状态。22摄氏度，55%的相对湿度，这是古籍得以延年益寿的温柔乡，也是顾珩最熟悉的战场。
他正伏在宽大的红木修复案前，案上灯光经过特殊处理，滤去了紫外线与过多热量，只留下纯净而柔和的光线，精准地投照在案台中央。
那里，正静静地躺着一部亟待拯救的“生命”。
一部南宋时期的刻本《礼记正义》，历经近千年的岁月流转和不知名的劫难，已是遍体鳞伤。原本挺括的纸张严重酸化，变得脆弱不堪，触手即碎，边缘泛起令人心痛的黄褐色。多处虫蛀，留下星罗棋布的蚀孔。水渍、霉斑、污迹覆盖了大片文字，更棘手的是，书页粘连严重，仿佛一叠风干的落叶，难以分离。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放轻，生怕气息重了，都会加速这些脆弱纤维的崩解。
顾珩的眉头微蹙，不是出于烦躁，而是极致的专注。他戴着一副轻薄的特制白色棉质手套，右手执一把细长尖利的镊子，左手持一支细狼毫笔，笔尖蘸着按古法自行调制的、浓度恰到好处的浆糊。
他的动作慢得近乎优雅，又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
眼下正进行到最关键也最折磨人的一步——分离粘连的书页。他用镊子的尖端，以毫米甚至微米为单位，小心翼翼地探入两页纸张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之间。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细微到极致的触感上。他能通过镊子，感受到纸张纤维彼此拉扯时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抗力。
一点，再一点……镊尖轻轻挑动，配合着用毛笔极少量地注入一点点水分和稀浆，软化顽固的黏连处。这是一个与时间、与脆弱、与耐心角力的过程。快了，力大了，纸张便会撕裂；慢了，犹豫了，水分可能渗透过度，伤及深处的墨迹。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恍若未觉。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平方分米的范围，他的眼神锐利而沉静，像鹰隼锁定了猎物，又像信徒凝视着神谕。
终于，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声，又一页被成功分离出来。他用薄如蝉翼的仿古桑皮纸轻轻衬垫在分离出的新页下，暂时固定保护。整个过程耗时近四十分钟，而他仅仅分离了三页。
但这已足以让他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了一丝。他放下镊笔，极轻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腕关节。
修复室很大，却显得异常空旷。四周是顶天立地的柜子，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各种修复材料、工具和等待修复或已修复完成的古籍。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每一样工具都有其固定位置，显示出主人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性格。窗外是都市的喧嚣车流，但厚重的隔音玻璃和特殊墙体将它们完美地隔绝在外，只留下模糊的背景音，更反衬出室内的绝对宁静。
顾珩享受这种宁静。与这些沉默的古物打交道，比与人相处简单得多。它们不会言语，却承载着千年的记忆与智慧；它们脆弱易碎，却直白地展现着自己的伤痕与需求。修复它们，是一场无声的对话，一次跨越时空的共鸣。他能从纸张的纹理、墨色的浓淡、刻工的刀痕中，读到无数过往。
然而，在这份他刻意寻求并沉浸的宁静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总会在工作间隙不经意地袭来。比如现在，当他暂时停下，目光从眼前的残卷上微微抬起，掠过窗外灰蓝色的天空，或是落在对面空无一人的座椅上时，那种空虚感便会悄然弥漫开来，冰冷而寂静。
那是一种即使修复再多的国宝、赋予再多的古纸新生，也无法填满的失落。仿佛他自己的人生，也如同这手中的宋刻本，某一页被狠狠撕去，留下了无法复原的残缺和永久的痛楚。他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拂过胸前，隔着白色的修复服，触碰到一个极小、极硬的凸起，那是一枚用特殊合金打造的、样式奇特的迷你书签，冰凉地贴在他的心口。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眼神重新变得冷冽而专注，将那一瞬间的恍惚彻底压下。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请进。”顾珩没有抬头，声音平稳冷淡，目光依旧胶着在书页上。
门被推开，探进一张明媚的笑脸。是叶蓁，他的同事，同样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修复师。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包新到的补纸样品。
“顾老师，还在攻克这本‘硬骨头’呢？”叶蓁脚步放得很轻，走到案边，将样品轻轻放在不碍事的角落，“这是刚送来的泾县特供补纸，苏老师让拿给您过目，看适不适合这批宋刻。”
“嗯，放那儿吧。谢谢。”顾珩的回应简短至极，目光甚至没有偏移一分。
叶蓁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并不在意，反而好奇地凑近了些，看向那部《礼记正义》，忍不住咂舌：“我的天，这损毁程度……也就您有这耐心一点点捯饬。我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还好。”顾珩依旧是两个字，拿起镊子，准备继续工作，这是无声的逐客令。
叶蓁识趣地直起身子，笑了笑：“行，那不打扰您了。哦对了，苏老师刚才来电话，问我您吃饭没，我说您肯定又忘了。她让您务必按时吃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顾珩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于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钟，下午三点一刻。他确实忘了午饭。
“知道了。”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麻烦你了。”
“不麻烦~您忙！”叶蓁摆摆手，轻快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门。
修复室重归寂静。顾珩看着那包新补纸，又看了看案上的古籍，沉默片刻，还是决定继续完成手头这一页的初步清洁再休息。
就在这时，他放在工作台一角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特殊的震动模式嗡嗡作响。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师傅”。
顾珩立刻放下工具，摘掉右手手套，拿起手机，快步走到窗边才接起。
“师傅。”他的声音依旧不高，但那份面对叶蓁时的冷淡疏离，却悄然融化了少许，透出不易察觉的尊敬与依赖。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有力的女声，带着岁月沉淀下的从容：“小珩，还在修复室？叶蓁那丫头说你又没吃饭？”
“快吃好了。”顾珩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视线扫过桌上原封不动的保温盒，“刚才在关键步骤，脱不开身。”
“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要紧。”苏婉清的声音里带着不赞同的关切，“那本《礼记正义》我知道难度大，但欲速则不达，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遇到难题了？”
“还好。纸张酸化比预想的严重，粘连处的墨迹稳定性也差，分离要更慢。”顾珩简单汇报，省去了其中数个令人心力交瘁的细节和几乎失败的瞬间，“新送的补纸到了，质地和颜色看起来都很合适。”
“那就好。材料上若有任何需要，直接告诉我。”苏婉清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小珩，最近……还好吗？没什么别的事吧？”
顾珩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师傅问的不仅仅是工作。他垂下眼帘，看着楼下如蚁的车流，声音平稳无波：“一切都好。师傅放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但最终没再追问：“那就好。记得吃饭，按时下班。周末来家里，我给你煲汤。”
“好。谢谢师傅。”
结束通话，顾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工作台。保温盒里的饭菜早已凉透，他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性地打开，匆匆吃了几口，便又投入了与那千年古纸的对话中。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
他终于完成了今天预设的工作量——成功分离并初步清洁加固了五页古籍。进展缓慢，但每一步都稳扎稳打。
巨大的修复台上，被成功分离的书页小心翼翼地用镇尺和衬纸固定着，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精密手术的病人，脆弱却焕发着微弱的生机。而剩下的，还有厚厚一沓亟待拯救的篇章，任重而道远。
顾珩仔细地覆盖好保护薄膜，收拾好工具，每一样都清洗擦拭干净，归回原位。
他关掉了案头灯，修复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光影。
他独自站在昏暗中，望着那部经历了短暂“治疗”却依旧残破不堪的宋刻本，寂静而庄重。柔和的暮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和略显单薄的肩线，明明站在堆满书籍的房间里，却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形的孤岛。
这部《礼记正义》的修复项目，是突然加急送来的，据说捐赠方非常重视，催促得很急，甚至动用了些不寻常的关系。馆里这才破例同时开了几个重要项目，并将这部最难的分配给了他。
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的收藏家心急。此刻静下来，却隐隐觉得，这背后或许另有缘由。一种模糊的预感，如同水底暗流，悄然涌动。
但疲惫很快压过了这丝疑虑。他甩开念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沉默的古老文字，转身，锁上门，将一室的寂静与沉重的时光，悄然关在了身后。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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