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背面,安陵手持铜灯,冷冷注视着一切。
起初女郎言语歹毒,她恼归恼,却不屑于为几句诽谤动怒;至于什么收买人心掌控太白山,更是异想天开,她愤慨之余甚至因太过荒谬而忍不住发笑。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这厮竟妄图对玄离下手,还以辱骂贬低为乐,她气极,不慎泄露杀机,险些被逮个正着。
好在电光火石间,她灵机一动,脑海中飞快闪过燕子争抢绛珠果的画面。当女郎叫嚷时,安陵眼珠一滚,拍向乾坤袋,分别握紧果实与灯台,两腿微曲蓄力。无论事态如何,她进可打消对方疑虑,退可预备杀出去,左右不会任人宰割。
兴许苍天有眼,亦或者此人脑筋全用在歪点子上,考虑起正经事反倒呆傻,区区一只飞鸟便轻松将其糊弄过去。总之,那女郎不再靠近,转而拉着青荷说起了悄悄话。安陵继续窥探,虽听不清她们交谈的内容,但眼见青荷仙子的确收下了胭脂盒,不禁皱眉暗骂,抽身离去。
向前,不管不顾,单纯闷头向前。不知走出多远,待完全看不见那抹梨白,安陵站定,深吸气,再呼出,随即忿忿踹向旁边的树。
直到此刻,吹着穿林凉风,强行压制的心绪一下子翻涌上来,她终于意识到刚才听见了多么恶心的东西,忍不住扶树干呕一声。幸而胃里空得很,只勉强吐出口唾沫,她用手背蹭蹭嘴角,开始思索对策。
然后发现,无解。
女郎话语间提到“曾经在首阳山”,据此推断,应该与青荷、竹烨一样同属首阳遗民。当日苗圃中竹烨存心挑衅,人证物证俱在,文铎都能偏袒到那种地步威逼她服软。如今仅凭自己一面之词,又能奈此人如何?
不对,当务之急不是问责,而是得弄清楚所谓的“情蛊”是个什么东西,危害有多大。
思及此,安陵磨了磨后槽牙,掉头直奔群仙宴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园囿,从几名过路者口中打听到景衡去向,再气喘吁吁地往那边跑。她料想景衡身为少阁主难免公事繁忙,谁知尚未见到人影,却先被化天阁弟子拦在了门外。
“少主正与人讲论修行心得,不便见客,娘子请回吧。”
他态度还算谦和,安陵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恳求:
“劳烦通报一声,只说‘安陵求见’,兄长自会定夺。”
“论道最讲究心平气和,擅闯静室是大忌。”
“敢问依常理需要多久?”
“这可说不准,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三年五载也不在少数。”
几个时辰?安陵一下乱了方寸,急切上前两步:
“我确有要事找兄长相商,您尽管通报,一切罪责我来担。”
对方立刻横身挡在门前,冷硬道:
“自古来客拜访都讲究先来后到,你是哪派弟子,岂能如此不讲理?”
“自古也讲究事急从权!”
“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辩驳,还要我这守门的作甚?速速离去!再胡搅蛮缠,休怪我……”
他忽然哑了声——面前出现一枚带钩,流光溢彩,精美绝伦,仙灵之气氤氲缭绕。蓬莱上下孰人不识此物?为何会在小娘子手中?这弟子顿时慌乱,拱手作上一揖:
“在下奉命守门,职责所在,请仙子切莫为难。”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身体悄悄偏转让出来空隙,安陵一眼明白意图,道声多谢,不再浪费口舌,用手拨开他硬挤了过去。女孩脚步虽轻但快,带着风呼呼刮进庭院,守门弟子还像模像样在后方追赶,待到众人面前,两手一抱,熟练地低头请罪:
“弟子无能,没拦下外人,请少主责罚。”
感知有人闯入,院内早已停止交谈,众修士纷纷投来目光。看清来人,景衡微讶,向席间说声抱歉,然后起身迎向攥着衣带钩的女孩:
“安陵?你不是去……”
“有事麻烦兄长。”安陵压低嗓音,顿一下又说,“很急。”
景衡点点头,并未多问,而是转向席间拱手:
“实在抱歉,在下需要处理些事务,先行一步,还请诸位见谅。”
众修士纷纷表示无妨,让他安心离去,改日得空再约。景衡一一谦逊回礼,旋即使个眼色让成康跟上,连同女孩一齐告退。
殊不知三人前脚刚刚离去,后脚庭院里就炸开了锅,一时间仿佛什么晒谷场,成群的鸟雀聚在一堆嚼舌,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不过,那都是后话——
且说安陵提出找个僻静之处,景衡带路到一片婆娑树荫下,见她犹在迟疑,便掐诀丢出几道隔音障。安陵这才松口气,揉一揉突突直跳的鬓角,连声道歉:
“对不住,这么频繁打扰兄长。”
“何必见外,给你带钩就是欢迎你来,你愿意信任我,我很高兴。”青年笑容温和,“说吧,遇见什么难事了?”
“兄长知道情蛊吗?”
一句话丢下去,青年还没什么反应,旁边望风的成康先噗一声喷了,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听名字像一种蛊,可惜我学识有限,对巫蛊术知之甚少。”景衡摇摇头看向成康,“你呢?”
“咳咳咳、咳咳,略有耳闻。”成康目光游移,面露尴尬,越说声音越小,“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你从哪儿听来的词?”
安陵含混支吾几声,略过后半句,迫不及待追问:
“长什么样子?是何效果?对身体有害吗?”
“没见过,只是闲聊时听人谈起,某些痴男怨女求而不得,往往对心上人下情蛊。”怕她不理解,成康特意双手握拳、拳峰相抵,将两根拇指靠在一起碰了碰,“就是那样啦,那样!”
他说得囫囵又遮掩,另外两人稍加思索,倏地不约而同开口:
“周公之礼?”
“交合?”
话音落下,三者面面相觑,随后变为两个瞪她一个。安陵摊开手哼哼几声,满不在乎道: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以前家里配牲口都拉我去看,还要我多学着点,免得日后自己养了牛羊笨手笨脚净添乱。”
“早、早知你明白,我便不说那么多了。”成康偏头咳嗽两声,脸颊泛起红晕,“总之是这么个东西,据说久用会令神志错乱,更详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荒谬!此等害人之物……”
景衡又羞又气,薄唇颤动几下,半天没憋出什么可以启齿的词,于是懊恼一拂袖,转对女孩道:
“你把事情经过说详细,我去向师父禀报。”
若那么轻易就能破局,她何必来找青年寻求帮助?安陵叹口气:
“兄长,我单看见了他们密谋,但拿贼拿赃,现在没有证据。”
“你亲眼所见,如何不是人证?”
“仅凭我一面之词,恐怕难以取信于文铎……文铎仙君。”
“不可能,师父一向公允……”
“公允才需要证据。况且,假如对方是首阳遗民呢?”
景衡微愣,正欲辩驳,却见她眉梢微扬投来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湛卢悬挂在腰间,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缄默片刻,再开口时,那股笃定气势被削弱不少。
“行或不行,总要一试才知。”
归根结底是她有求于人,既然东道主坚持,安陵便退让一步,提出可以禀告,但暂且不泄露当事者身份,一切等文铎表态再谈。
青年欣然应允。
谁料启程不久,落于最后的云团倏忽变薄,女孩往前一栽扑了个空。得亏他们飞得慢,景衡又留意关照,那边刚失衡,他立刻急刹折返,一把将下坠之人提到自己身边。
“怎么了,不舒服?”
她垂下眼帘,用左手摸摸鼻子:
“刚学御风,有点生疏。”
“你该告诉我才对。”
青年语气严厉,安陵悻悻低头认错,无用,依然被强硬扣下与其同乘一朵云。她埋头装鹌鹑,略一撇眼,撞见隔壁云团上成康用口型发问:
你不是能独自腾云吗,真的没事?
眨一下眼,安陵把右手悄悄移至身侧,无奈笑笑,同样用口型答:
没事,跑神了,兄长非要小题大做。
这可是你的福气。成康满脸艳羡。
安陵脸皮抽动一下,扭过头,克制着呼出一口气。而紧贴腰间木牌,半遮半掩的手青筋暴突,正绞着衣褶微微发抖。
……
金楼望紫烟,远树暧阡阡。络绎行云客,阊阖到日边。
休说山岛远,万里不辞艰。野鹜争粟麦,黄鹄入九天。
甬道铺陈鹤羽,左右各置伶人鸣钟击磬,舞桑林、歌咸池,兼以管弦丝竹佐使雅乐,黄钟大吕,正音穆穆。玉阶前后共有九人,高冠华服,重礼拜迎,通传声铿锵入云,依次延引上殿:
“齐云山月华洞,到——”
“句曲山玉晨观,到——”
那重檐庑顶的宫殿端居九尺玉台,斗拱炫彩,珠贝粉饰,十二金柱巍然矗立。从远处望去,朱门洞开,明珠高悬,煌煌厅堂内,隐约可见无数身影分坐两班,且仍不时有人进出。三人落在甬道尽头,当即有侍从上前揖拜,喏喏低着头听凭吩咐。
“劳烦通报,我要见师父。”景衡略一推手。
侍从领命,躬身小步快走,到阶下与一名弟子小声交谈;那弟子听罢,朝这边遥遥一拜,提起衣摆从侧边登上阶梯,将话传给另一名修士。后者颔首,避开正门,顺着檐廊绕往殿宇后方。
须臾,一灰袍郎君怀抱拂尘向他们走来,观其相貌正是程昭。安陵咋舌,在心底把白眼翻上了天,不过表面好歹忍住了,随青年一道拱手还礼。
程昭慈眉善目,乐呵呵揣着手:
“阁主抽不开身,让老奴先来问少主有什么要紧事。”
“有人偷用情蛊。”
“哎呦,这东西许久未曾见到了。”程昭似乎极为吃惊,“谁如此大胆,要下给谁?少主是否看清那人面貌?”
“不是我……还没发生,只是目击了奸人私下谋划。”
“奸人是谁?”
“首阳派的弟子。”
“唔,这可难办了。”灰袍郎君摇头,“假如下令搜查,那人大可在被抓前销毁蛊虫;即便拿到了证物,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养来解闷的,阁主又岂能强行定罪?况且……”
“况且什么?”
“情蛊乃阴损之物,仙界曾集中销毁过,流传于世者甚少,会炼制者亦是寥寥,且那几位均隐居避世,等闲是找不到的。而岛上遗民,哪个不是当年身无长物从首阳山逃出来的,缺衣少食,全靠蓬莱一力收留救济,如何有能力私藏蛊虫?恐怕是别有用心之人蓄意栽赃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程昭漫不经心望了女孩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仿佛不知自己话中另有深意。安陵咯咯磨着后槽牙,深吸气压下心绪,装作没听懂。
“长老,慎言。”景衡蹙眉。
“老奴侍奉阁主近千年,对他脾性略有所知,不过擅自揣度几句罢了。少主如不信,权当老奴多嘴,不必放在心上。”
景衡眉头紧锁,虚握剑柄来回踱了几圈,凝重道:
“依您之见,我该如何?”
“等。等当事者动手,人赃并获抓现行。”
青年大惑:
“明知有险情,难道不该防范于未然?!”
“倘若及时察觉,蛊未发作,尚可化险为夷。”
“若发作了呢?”
“尽人事,听天命。”程昭一甩拂尘,幽幽叹息,面容悲悯,“少主殚精竭虑,事虽不成,亦当无愧于心。”
景衡跌后两步,神情错愕,眼珠难以置信地轻颤。他凝固许久,眼神从震惊变为愤懑,眉梢染上愠色,嗓音低哑:
“我一向敬您是长辈……”
程昭再拜谢罪,躬身坦然道:
“正因少主待我亲厚,幸蒙大恩,老奴才不得不冒死进逆耳之言。”
“少主仁德,有目共睹,然岂可拘泥于小节而舍弃大局?将此事宣扬出去,固然能震慑宵小。可此时打草惊蛇,将来当事者懈于防范,奸人趁其不备下手,抑或另择他人为目标,又为之奈何?相反,如若当下按兵不动,虽使当事人以身涉险,但擒获元凶可免除后顾之忧、还岛内以安宁。此方为大义,而非妇人之仁,愿少主深虑之!”
入耳的舞乐声淡化,一片空寂中,景衡犹自怔愣,却忽听一道嗤笑。他下意识扭头,见女孩两手背于身后,眼帘半掀,睨着程昭:
“我以为长老年高德劭,侃侃而谈必有卓见,没想到诸多辩驳只为推脱。不愿就说不愿,何必遮遮掩掩,倒失了赠饮绛珠酒的气魄。”
程昭笑容可掬,转对她一礼:
“前日是我御下不严,略备薄酒,聊表歉意。不知仙子可还受用?”
“长老厚爱,没齿难忘。”安陵咧咧嘴,顺便舔一下尖牙,“可惜此事尚未圆满。”
“请赐教。”
“那人对令牌不屑一顾,藐视少阁主威仪,长老不该给兄长一个交代?不如您老现在把酒拿出来,请兄长满饮三碗,我在一旁做个见证,也好堵住悠悠众口不许再提。”
灰袍郎君捋着胡须,和颜悦色:
“绛珠酒乃蓬莱珍宝,在下岂会随身携带?改日……”
“欸,正巧我有,师父今早刚赏下。”安陵微微一笑,从乾坤袋中摸出个小酒坛,“择日不如撞日,这坛算我借您的,之后再还不迟。”
酒坛托在她掌中,封布扎紧,灵气四溢,带出淡淡酒香与绛珠果独特的清甜气息。此物甫一出现,程昭一顿,神情微变,抚摸胡须的手停了下来。女孩对此熟视无睹,伸手去解系口的红绳,并且冲成康吆喝:
“先前喝茶的玉卮呢?那个深,让长老奉上三杯方显真诚。以兄长的酒量没问题吧?”
她抬头眨下眼睛,一努嘴,飞快瞟过远处宫殿和怀中酒坛。景衡怔愣两息,恍然会意,主动伸手去接。
“何须用杯?我——”
“且慢!”程昭突然打断。
三人停下,一齐扭头。只见程昭腰板压到极低,恭谨垂首,半张脸遮在阴影中。可唯独那双眼睛,略微上扬时睑皮皱叠,像掩藏了弯刀的鞘,笑起来更是眯成一条缝,不见半点锋芒。
“我遵阁主钧令前来问候,现下须回殿复命,不宜久留。况且群仙宴期间,少主职责在身,岂能开怀畅饮?今日委实不巧,待事情结束,老奴定献上甘醪给您赔罪,望少主体恤。”
他倏地单膝跪地,景衡一惊,忙上前将他扶起,口中连声应好。前者顺从起身,千恩万谢,又分别向旁边两人拜过,躬身退后十余步,拂袖离去。
等他走远,安陵收起酒坛,毫不留情地讥笑:
“跑得挺快。”
成康扶着膝盖长吁一声: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要给少主灌绛珠酒。”
景衡本就心存愧疚,听他这么说,更是郁郁低头,一副听凭发落状:
“其实喝下去也无妨。”
“哪有那种宝贝。”安陵用袖口擦着汗,“唬人的,是青梅酒。”
“啊?”
成康目瞪口呆,景衡也是一愣,可沉吟几声又不禁摇头。
“不对,那个气息的确是绛珠酒无疑。”
“捏爆了一颗绛珠果,在坛口抹上汁液,酒香一混,闻起来像罢了。但凡再感知仔细些就会露馅,可谁让他做贼心虚呢。”
女孩嘿嘿一笑,摊开手掌,深红色果子碎屑正黏腻糊在掌心。成康忍不住赞叹,拍手叫绝:
“亏你能想到!”
话锋一转,他接着愤愤不平:
“看来程昭分明知道这酒伤身,可他居然——这个老匹夫!”
“我啐上几句不碍事,你可别骂顺嘴了被抓到把柄。”
安陵拍掉残渣,接过景衡递来的手巾道一声谢,再三保证洗净后归还,却见青年面露惭色迟迟不敢开口,于是边擦边笑:
“这儿没外人,兄长有话直说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景衡声音发紧,茕茕鹤立,眼瞳空蒙,像是弥漫着缥缈的雾,“程昭长老……我印象里他不是这样无情的人。”
“无情?我看是无德才对。”
安陵嗤之以鼻,右手捏着巾帕一角,玩似的将绸面裹了两圈。这句无心之言令青年越发消沉,攥着佩剑,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见状,她咬一下唇,终究是于心不忍,便缓和语气道:
“何必为这种人劳神?兄长今日也累了,还是先去休息吧,我就不多叨扰了。”
“你要走?”景衡这才舍得抬头和她对视,似乎很诧异,“可情蛊还没有解决。”
“我自己去办。”
青年一怔,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顿了顿又问:
“我能帮你做什么?”
“所有关于蛊虫的书,类别也好,解法也罢,只要兄长能拿到,尽管送至英华台。”
天光摇曳,日影婆娑,远处巍峨殿宇泛着粼粼金光。安陵舒展下筋骨,轻哼一声,傲然昂首道:
“他们不管的事,我来管。”
东厂管得了的我西厂要管,东厂管不了的我西厂更要管!(误)
但何尝不是某种一语成谶呢……(战术后仰)
更新慢是因为最近有点苦恼,感觉节奏是不是太拖沓了,又总担心人设会ooc,所以一直在删删改改。如果大家有什么建议可以留言,我努力改进。
至于木瓜篇,emmm,差不多还剩4万字能完结,但万一写嗨了没收住也不好说(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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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木瓜(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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