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常氏朦朦胧胧间睁开眼睛,若醒若寐、迷离恍惚之际,忽闻得屋内有小女嘤嘤啜泣之声。
睁眼望去,屋内的房梁、帷幔一时周旋,如坠云雾、神思游离,只到看见婢女灵芸正趴在江芙的床边睡得安然自若、鼾声阵阵,方六神归位,产出真切实感。
而那啜泣之声亦愈发清晰,分明来自自己左手边的床榻。
左手虚空,原本整夜握着的小手已不知去踪。
常氏猛然惊坐,一时胸口一阵压榨窒闷的感觉袭开,紧接着直觉天旋地转,差点直直摔下榻去,幸而得了灵芸接住。
“夫人!”灵芸惊呼着将常氏扶回榻上,“夫人素有心疾,不宜着急操劳,有什么便吩咐灵芸去办吧。”
常氏心口如生生压了块岩石,她一手揪着,深深吸着气,一手指了床榻,说道:“……芙……儿,在……哭……”
“啊?小姐在哭!”灵芸一把放了常氏,忙又去看江芙。
江芙彤红的面色已退去,额头的红肿已消了下去,变成一片暗红瘀紫,整个人被泼了一盆水般,铺展的发丝已成湿屡,枕上亦蕰湿了一片。
灵芸见到江芙果然蹙着眉在不停抽噎,眼角边的泪和面上的汗混在一起了,一时分不清,嘴唇却近于干裂,暗自责怪自己沉睡过去了,竟然忘记了给她喂点清水,忙急着去找水碗来:“小姐,你是渴吗?灵芸马上端水去。”
灵芸一掀开帘子,左右张望一圈,发现只剩了黛月在守着那炭盆,急急道:“大人呢?快禀告大人,小姐醒了!”
“小姐醒了?”黛月守了一夜,脸上遮不住的困色,但方才已听到隐隐有啜泣声,现下听了灵芸告知,一时惊喜地也有点不知所措,她摸摸头发,又摸摸衣角:“哦!大人……大人方才回书房补事假状去了。王先生也一时去了客房歇息。我现在就去回禀他们!”
黛月推开门扉,满院的堆雪和寒气扑了她一脸,那雪积得比昨夜想象得还厚。
雪光映照人眼,晄得睁视不得。
黛月捂着眼睛好一会儿方能适应,恰巧看到几只寒雀从雪地飞起,溅起点点雪沫,绕过被雪堆成巨伞的槐树,朝了高处飞去,只留下几道错落的爪痕勾破了雪地的平整。
灵芸又拉住她说:“把王先生也一并请了,请他快快过来诊脉!”
黛月答了声好,快步跑着去了。
屋内常氏稍作了歇息后,胸闷已大减,她勉强撑起身子去搂起江芙,见她背上里衣已尽数湿透,又用被褥将她裹抱在怀,一边拍打一边安抚着:“芙儿不哭,娘在呢,娘在呢……”
拍着拍着,心上涌起一阵悲喜,忍不住埋在怀内孩儿的身上哭了起来。
“芙儿,芙儿,娘的儿……”
江芙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安抚和呼唤,紧闭的眼睑努力挣出一道目缝,一声干哑缓慢的“娘”自喉中轻轻漏出来。
常氏抱着江芙泣不成声:“好孩子,是娘,是娘……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娘……娘,”江芙涣散的视线渐渐转到常氏脸上来,眼边泪水愈加淌得紧,连连喊着“娘……”
三声唤娘后,她的视线才慢慢聚焦起来,亦试着伸手抚摸常氏的脸。
常氏心如刀绞,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手里,字字回应她:“是娘!是娘!娘守了你一夜!娘终于把你守回来了!”一边又将脸埋在她手里痛哭不止。
如果江芙就这般去了,就这般噩梦一样地去了,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唯一一个孩儿,唯一一个用了自己半条命生下来,捧在心口、紧得跟眼珠子一样抚养长大的孩儿,若是就这样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走在她前头,她该怎么办……
江芙从她怀里挣出手,帮哭得悲喜交集、凌乱无措的母亲理了理头发。
母亲常氏以往便是病在床上,一头青丝都梳得整整齐齐,从没这样蓬乱过。
“娘……”
常氏忍泪点头。
江芙微阖双眼,脸皱成一团:“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常氏软声抚慰道:“傻孩子,梦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真真的只有你娘亲和爹爹,我们都一直守着你,望着你醒来。”
江芙摇摇头:“不,娘亲,这个梦太真了……我便是在那梦里一直跑,一直跑,出了好多汗,找不到出口,才醒不过来。”
常氏拿袖角压压她额角、颈项的汗渍,笑道:“那当是和谁捉迷藏去了吧,你以前和江二捉迷藏,便经常把自己关进没有人的屋子。”
江芙软在在常氏怀里,只是眼睛望着床顶,甚至穿过了床顶去了更远的地方:“我梦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草野灌满了风,死了好多好多人,满田野的一动不动的死人,有的半个脑袋被削去了,有的少了胳臂,有的身上插着很多箭,有的已看不清是个人了!地上血和肉糊成一团一团,比爹爹之前从大壅带回来的毯子都软,我踩着他们不停地跑,经常还会被绊倒,但是不知道自己要跑哪里去,也找不到出口。”
常氏听得一吓,忙将脸贴在她额头上,但现在她的额头凉凉的,跟凉瓷碗一样,毫无发热胡话的迹象。
以前也听闻过民间一些孩子,自打高热惊厥后便乱了神志,或改了性情,俨然成为另一个人一样。
高热惊厥,何尝不是孩童们的一张离魂符、催命锁。
江芙这次能捡回命来,已是万幸。
常氏宽慰道:“梦都做不得真,梦都是反的。反过来,我家芙儿会救很多很多人,那些地上的人或都将因你而生!莫想了,快想想你爹爹,想想娘,还有江二和灵芸,我们一个个日夜揪心,只盼着你醒来。”
江芙眼眸一亮,从常氏怀里坐起:“爹爹呢!爹爹又去军器坊了吗,我记得他原是答应要与我一起改制一个火器机弩。”
近些年来,江荨总是不声不响就去军器坊了,有时是半夜,有时在她出府游耍后,总是眼睛一睁一闭,父亲就从府里消失了,消失时间逾期不定,快则两三天,多着近月余,以致他应允她的事总是兑现无期。
偶尔他会半夜过来看看她,在她枕旁放些他新做的器物玩具。
但她总是醒了才知父亲回来过,面见不得。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把父亲新放的器物给一件件、一道道拆了,自己再组装起来,等拆装有余后,再依照模样重制一个,一个不像再做第二个,直到她认为相似了为止。
府内人无不赞叹她不哭不闹、不吵不嚷,懂事的很。
常氏叹息,扶着她肩说道:“不急不急,爹爹准是告假去了,他今天哪都不会去。”
“太好了……”她语声蔫蔫的,并不指望。
江芙试着下床,随即被常氏按住。
常氏又急又恼:“不可以下床!先不说你病证都未诊明,便是这般高热出了汗后,也得静养几天好好调息,天寒地冻的,若是以后落下病根如何是好。娘便是一天都坐在这里,也不许你离开这间屋子。”
江芙无奈,她只是想下床走走。
她只是病睡了一天,怎么就全身骨架没一处不是僵着的?
此时灵芸端了一碗温水进来,见江芙真真切切已经醒了,急急跑过来:“这真是我的小小姐吗?”
常氏噗嗤一笑,接了水喂与江芙:“芸丫头可瞧仔细喽,别错认了个小姐去!”
灵芸撑在床边将江芙细细看了一圈:“小姐,你打昨起高热昏迷,可把我们吓坏了。我瞅着你都瘦了好一些!”
“不过不怕,等你大好,灵芸给你做好多好吃的,把你养的跟灵芸一般壮实!我们以后再也不生病了!”
江芙喝了些水,嘴唇终于润了些,再听灵芸这番话,才真切产生大病后逃出生天的后幸感。
“谢谢芸姐姐!你说的……要算数啊……”
这时,王青梧从客房赶了来,他向常氏简单行礼,继而走到江芙床前。
王青梧见着苏醒江芙的第一眼,便是觉得她比昏迷时双目紧闭的模样早慧老成许多。
江芙亦目不转睛望着他。
常氏道:“昨夜多亏了这位王大夫,给你施针喂药,又守了半宿,今晨方能热退神清。”
江芙颔首说了声“谢谢先生”。
王青梧见着她醒了,心里大宽,毕竟他可是被付了五十银子邀来救她性命的。
他面色和缓,拿了江芙的双手为其诊脉。
常氏取了条被褥将江芙裹着,吩咐灵芸去厨房再端些热水,等下给江芙擦洗下身子,再换件舒适的干衣,一时没能察觉王青梧面色正逐渐转为凝重。
王青梧将江芙两腕翻来覆去诊了三分有余,末了惊疑不定地放下,坐在一边凳子上沉默不语。
常氏心中疑窦,问道:“先生,芙儿的脉象如何,可是大好了?”
王青梧来回望了常氏和江芙半响,反将身子转向外面,神情凝重、迟晤不言。
常氏见状,便说:“先生,随我到外间说罢!”
江芙急道:“不,娘,江芙自己的身体自己想知道,先生请勿回避。”
王青梧昨夜已听过江芙的事迹,知晓她聪慧勇毅,不似寻常小儿遇上些微难处、受些病痛便哀叫啼哭。
他对她是存了敬意的——他初见她那一瞬,竟完全未拿她当小儿看待。
既见江芙这般坚持,他拿眼神询问常氏,在常氏面带忧色终于点头后,直接询问:“小姐身上可还有其它不适?”
江芙短促答了声无,渐而语声渐低,缓缓摇了摇头。
常氏和王青梧的面色亦变得凝重。
江芙抬起双手里外瞧着:“我觉得身子不像是自个的了,全身骨节都僵硬重胀……”
“小姐,让在下看看你的双腿。”
常氏依言将江芙腿上的被褥掀开些。
而后,她与王青梧均深深抽了一口冷气,江芙面色亦是一变。
只见素白长裤下的一双纤细小腿皮肤晶亮透亮,微微浮肿,上面布满瘀色紫斑,像随手甩在纸上的点点墨迹,更像绕着杆子爬藤正待肆放的朵朵毒信。
王青梧伸手捏捏她的双膝,问道:“疼么?”
江芙忍痛皱眉,点点头:“先生这般捏了,确是痛的。”
王青梧翻回被子,直起腰,长长叹了口气。
昨儿夜间那东洲少女的话尤在耳边:“那便看明日,若明日小姐身上出现浮肿、下肢布满红斑,便能断定确实是那东洲死疫,再也错不了了。”
王青梧对常氏道:“夫人,在下方才来此处的途中,遇到了善爷,他说他刚送了大人去军器坊。依在下之见,还是通知大人尽快回来吧!”
小芙吃了千辛万苦醒来后,要继续面对千辛万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东洲死疫(二):致死而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