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时正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摊开的小说上,吊椅轻轻摇晃,是她回到宿舍后好不容易寻得的一点安宁。清晨与江黎青的意外重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她需要这点独处的时间来理清纷乱的思绪,消化这偏离预期的“重逢”。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宿舍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邢言几乎是扑进来的,身后跟着脸颊跑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愈安。
“鹿时!鹿时……快,楼下!楼下有……人找!”邢言顾不上换气,火急火燎地冲到吊椅旁,一把抓住鹿时的手臂就把她往外拽。
鹿时猝不及防,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黑框眼镜也滑到了鼻尖。她一脸茫然地被拽站起来,下意识地扶稳眼镜,看着眼前两个喘得像刚跑完八百米的室友,满心狐疑。
“等等……慢点说。谁找我?我没跟谁说我今天到学校啊?”她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然是江黎青,但随即否定,他应该不会这么冒失地直接找到宿舍楼下来。
邢言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还在大口喘气,只能拼命摆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边的李愈安稍微缓过一点,替她解释着“是、是一个男的……在楼下拦住了我们。他好像认识我们,直接就叫出了我俩的名字,然后问……问鹿时回来没有……”她说话也断断续续,但总算把情况说了个大概。
男的?认识邢言和李愈安?鹿时心里的不安感骤然放大。她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未读消息或陌生来电。
“他说他是谁了吗?”她追问,试图从这模糊的信息里再抓住点什么。
这时,邢言终于顺过了气,直起身子,眼睛因为激动和奔跑显得格外亮,她抢着回答,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没!他没说名字!但是——我的天,鹿时,长得真的绝了!跟早上那个送你回来的体育生帅哥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是那种……特别贵气、特别有范儿的帅!穿的也超有品!”
能让阅“颜”无数的邢言给出这么高评价的人……鹿时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哈地干笑了一声。她的大学生活记忆里,除了今天意外出现的江黎青,压根就没有这号人物。难道是找错人了?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
但那点侥幸很快被更强烈的不安取代,从回来到现在,变故接踵而至。她惴惴不安地套上外套,在邢言和李愈安充满好奇和催促的目光中,慢吞吞地挪出了宿舍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心里那面预警的鼓越敲越响。
初春傍晚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吹散了宿舍楼里的暖意。鹿时刚迈出大门,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尚未聚焦——
“阿时。”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不高,却如同精准定位一样,穿透傍晚的微风和细微的嘈杂,清晰地落入她耳中。这个称呼,这个声音……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落了锁的盒子。
鹿时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滞了片刻。她几乎是机械地、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惊悸,缓缓转向声音的来源——左边。
宿舍楼旁那棵老槐树下,一个身影闲适地倚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男人身姿挺拔,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长款大衣,衬得肩宽腿长。夕阳的金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浅浅的落在她身上,嘴角含着一丝极淡却不容错辨的笑意。
不是江黎青那种带有野性和冲击力的少年感,而是一种更内敛、更沉稳,经过时光和阅历打磨过的,带着距离感和上位者气息的面容。
——俞时涵
鹿时的呼吸都漏了几拍,怎么会是他?!她的记忆里,这个时候的俞时涵应该忙于即将毕业和接手家族企业的事务,根本无暇,也从未特意来学校找过她!
“……俞哥?”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声音干涩地挤出这两个字。喉咙发紧,混合着敬畏、拘谨、以及巨大意外的情绪瞬间裹住了她。她小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姿态乖巧得近乎僵硬,与早上面对江黎青时还能维持的那份表面镇定截然不同。
“哇!”“天哪……”楼上阳台隐约传来压低的惊呼和窃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邢言她们在围观。鹿时感觉耳根都在发烫,努力忽略掉那些视线。
俞时涵的目光在她脸上细致地扫过,最后定格在她略显慌乱的眼睛上。他微微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却无端让鹿时感到压力“阿时,叔叔阿姨最近身体都还好吗?”
这公式化的问候,从他口中说出,却像带着无形的重量。一是室友们的围观让她窘迫,二是……面对俞时涵,她似乎永远无法摆脱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面对“完美别人家孩子”兼“从小严格管束自己的兄长”时的紧张感。少女时期那点朦胧的好感,早已被她自己清醒地归类为不懂事时的错觉,小心掩埋……剩下的,更多的是习惯性的敬畏和保持距离的本能。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都挺好的,谢谢俞哥关心。您……怎么突然来学校了?是有什么事情吗?”她刻意用了敬语,试图拉远距离。
记忆里,俞时涵今年六月毕业,此刻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他怎么会认识邢言和李愈安?啊……是了,可能是某次她发朋友圈晒室友合照时,他无意中看到并记住了。对他而言,记住几张面孔或许只是基本能力。
“回来处理一些毕业和交接的手续,刚好顺路,想起你今天开学,就过来看看。”俞时涵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说话间,他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伸手牵起了鹿时垂在身侧、微微发凉的手。
鹿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的手温暖干燥,完全包裹住她的,那温度却让她从指尖一路僵到了肩膀。
牵手……对了,他们小时候确实常这样。
俞家和她家是世交邻居,俞时涵从小就像个小监护人,牵她过马路、带她上下学曾是常态。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她几乎忘了这种接触的感觉。此刻被他握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暖意袭来,她却只觉得不自在,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她想抽回,又觉得太过刻意反而被他怀疑,只能僵硬地任由他牵着,心底那点对“失控”的恐慌再次蔓延。
“手这么凉,”俞时涵微微蹙眉,握紧了些,“穿得太少了。”
“还、还好,不冷。”她含糊地应着,试图转移话题,“俞哥你事情都办完了?”
“嗯,差不多了。”他牵着她,很自然地沿着宿舍楼旁栽满梧桐的小路慢慢散步,方向是南校区那个相对安静的老操场。他低声问着她开学路上是否顺利、课程安排、室友相处如何,问题细致周到,完全是一副关心妹妹的兄长模样。
鹿时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拼命在记忆中搜索。不对,绝对不对。俞时涵前世这个时候甚至很少回复她节日问候的短信,更别说这样亲自来找她、还做出如此……越界亲密的举动。是因为自己“回来”后某些无意识的改变,像蝴蝶效应一样影响到了他吗?从江黎青的出现,到俞时涵反常的关切,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偏离她所知的轨道。这种失控感让她心底发慌,渐渐生出一丝恐惧。
俞时涵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里那只小手始终微凉,在他温暖的包裹下也没有很快回暖,反而有些湿冷。他刚想开口再问,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嗡嗡声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气氛。
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俞时涵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起,指尖划过屏幕,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抬头看向鹿时,脸上迅速切换回无可挑剔的歉意微笑“是肖骁,可能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先走了。”
鹿时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瞥见来电、毫不犹豫挂断、然后对她露出完美笑容——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点了点头:“嗯,俞哥你去忙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宿舍就好。”
说话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尝试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动作很轻。
然而,就在她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的瞬间,俞时涵包裹着她的手掌几不可察地收紧了零点一秒,那力道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随即又立刻松开。
鹿时成功抽回了手,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抬眼飞快地瞄了俞时涵一眼,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温和得体,但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镜片后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嘴角那抹完美的弧度也仿佛僵硬了一秒,一种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一闪而逝。
他抬起手,像对待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动作略显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额前的发丝都弄乱了。
“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记得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听不出异常,但“第一时间”那几个字,却像是被轻轻咬了一下。
“知道了,俞哥再见。”鹿时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心里早已警报声大作。
俞时涵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挺拔依旧,步伐却似乎比来时更快、更沉,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低气压。
一阵寒风恰好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吹乱了鹿时本就被他揉乱的头发。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仅仅是身体冷,心里更是一阵发虚。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俞时涵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拐角,才后知后觉地抱住手臂,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完了……他绝对生气了……”
关于俞时涵那个近乎偏执的、对“被抛下”和“被动分离”极度敏感的禁区,随着他的离开,猛地撞回鹿时的记忆。那是源于他复杂家庭背景造成的心理创伤。
小时候,她第一次兴奋地挣脱开他的手奔向父母,俞时涵整整三天没理她,无论她怎么道歉、怎么示好,他都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她。那三天对当时极其依赖他的小鹿时来说,简直是煎熬。后来在父母隐晦的提点下,她才懵懂地知道要尽量避免在他面前做出“推开”或“主动离开”的举动。
只是……长大后的俞时涵越来越擅长隐藏情绪,气场也越发威严,这一面极少显现。加上鹿时上大学后有意无意地疏远,以及在她曾经记忆里……他很快有了门当户对的交往对象并筹备订婚,她几乎忘了这个致命的禁忌。
刚才抽手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不自在,却可能精准地踩爆了他的雷区。成年后的俞时涵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冷战,但他绝对会通过别的方式……更成熟、更隐晦、也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悦。
鹿时心里涌起巨大的懊悔和不安。她慌忙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没什么对话记录的、备注为“马尧”的对话框。肖骁是俞时涵的大学学弟,现在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
她的手指因为慌乱和寒冷有些哆嗦【马尧,我不小心惹到俞哥了,你小心。】发出去后,她盯着屏幕,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内心的罪恶感。
想象了一下肖骁可能会有的崩溃表情,鹿时愧疚地收起手机,长长地、带着凉意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傍晚清冷的空气里迅速散开。
急得焦头烂额的肖骁,还在低声咒骂挂了自己电话的俞时涵,就听见微信消息的声音,瞬间就又像遇见救世主一样迅速解锁打开,看到消息后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瘫坐在了椅子上。
鹿时这边刚要转身回宿舍,一抬头,却猛地僵在原地——
不远处,去而复返的俞时涵正静静地站在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目光沉郁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金丝眼镜反射光,看不清眼神,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比晚风更冷,让鹿时感到窒息。
怎么回来了?!
鹿时像被施了定身术,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那种小时候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她。
俞时涵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皮鞋踩在几片落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鹿时的心尖上。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微微垂眸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多头、吓得脸色发白、几乎要缩起来的女孩。
他其实刚走到老操场门口就收到了肖骁回复的【涵哥放心,我会处理好。】,后面跟了个绝对恭敬的表情包。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肯定是鹿时反应过来,去给肖骁报信了。这股因她抽手而燃起的阴郁怒火憋到一半,硬生生被这个消息搅得复杂起来,气恼又好笑,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她这般小心翼翼对待的奇异满足感,他当即折返回来。
此刻,看着鹿时吓得像只落入陷阱、瑟瑟发抖的小兽般的模样,眼底那点残余的冰冷愠怒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无奈。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仿佛在欣赏她的惊慌失措。
鹿时头皮发麻,大脑疯狂运转却一片空白。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俞…俞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咬舌,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俞时涵依旧沉默着,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从她惊惶的眼睛,到她因紧张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就在鹿时快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垮,膝盖发软几乎要站不住时,俞时涵忽然伸出了手臂,一把将她用力地、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鹿时彻底懵了,整张脸撞进他带着冷冽高级香气和温热体温的大衣里,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个拥抱太过突然,也太过……强势亲密,完全超出了“兄长”应有的界限,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掠夺意味。
“俞哥……”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声音闷在他坚实的胸口,微弱得像蚊子哼。
“别动。”俞时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手臂收得更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彻底禁锢起来,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阿时,没有下次。”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威慑力。
鹿时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怀抱灼热的温度和绝对的力量。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和应对范围。俞时涵从未对她有过如此……具有明确侵略性和占有意味的举动。她心里警铃疯狂作响,混乱无比,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席卷了她。
他的怒气似乎以另一种更可怕的方式宣泄了出来。
半晌,俞时涵才缓缓松开她,但手臂仍虚虚地环着她的肩膀,形成一种半拥着的禁锢姿态。他伸手,用微凉的指背轻轻蹭了蹭她冰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在审视所有物的亲昵。
“倒是学乖了,知道搬救兵了。”他低声说,语气莫测,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最终只是又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回去吧,外面冷。记住,有事,必须第一个找我。”他强调着“第一个”,眼神深邃。
这次,他终于真正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鹿时僵立在原地,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将滚烫的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寒风掠过空旷的操场,吹起她散落的发丝,也吹不散那笼罩着她的、名为俞时涵的巨大阴影和深深的恐惧。
完了。
一切都变了。
他看她的眼神,那个拥抱的力度和意味……都透着她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极端危险的信号。归来带着的那点未卜先知的优势,在俞时涵骤然转变的态度和强大的控制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未来的路,仿佛被浓雾和更深沉的未知笼罩,变得更加吉凶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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