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若要救他,还是将人快送到后堂安置好罢……”
清丽而透着沧桑的声线穿过刘备的鼓膜,轻风过耳又如春雷乍起,将一颗沉寂了十二年终于再度沸腾起热血的心拖回理性的边界。刘备愕然地抬起头,在水汽蒸腾的视线后,三个身形纤细的影子漫入眼帘,竟是女子之身。刘备呐呐——他一生虽有过四任夫人,称王称帝后身边侍妾侧妃等也不在少数,可毕竟对于“女人”这一物种尚未有过完整而清晰地认识,更遑论去猜那海底针女人心——一时摸不准该如何去答,一反十二年称孤道寡的昭烈帝此刻格外希望他的丞相能醒来给他一句准话。
可惜没有。
倒是那头的三位像看准了他的心思,趁着他眨着眼睛恢复镇定仪容的间隙,相视言道:“刘使君宽心,妾等乃安帝永初时人,妾夫家马妙祈,小字义,并此二位王元愦之妻小字姬者、赵蔓君之妻小字华者同住于此西汉水间,素得葛公治水之便,因闻葛公归天,特去拜送,不期在此偶遇使君,见有灵将灭者,恐又添不忍言之事,故特来告诉,速将人送至后堂供进香火以保灵气,否则一朝神魂两散,悔之晚矣。”
“呀!”刘备本听的云里雾里——他自幼不好读书,创业后才在诸葛亮的督促之下读了他手抄的几本《管子》《商君书》,对这“三贞”的典籍故事还真不尚清楚——只是猛听得后半句话便直直将他惊得七窍闭塞,慌忙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诸葛孔明欲直奔殿后烛室。
“呀!”谁知他这一动作却把立在堂前的三位很是惊了一跳——“这就是诸葛武侯?”
原来诸葛亮本背朝着门口尚看不真切,此刻被刘备一扶一抱间直立起上半身,透过窗棂的温煦日光便正正投在诸葛亮清癯瘦削棱角分明的面上,伴着香烟缭绕下颗粒分明的浮尘,一如太虚幻境……
女人的本性中的花痴因子顿时占了上风,接二连三的惊呼开始闯进刘备的耳朵——但显然后者对此并没有任何反应——现如今他满心满怀挂念着的只剩下晕在那儿的自家军师的安危——本想着此处香火鼎盛,怎么他竟用不了么?
许是刘使君愁容满面的气场过于压抑,这边咂舌了半晌的三位女神仙终于回过味来,彼此间都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交换了下眼神,一者遂迈着悠悠的步子迎上前来:“使君不必过于忧虑,此间繁华,葛公于此处停放个三五日总不成问题,只是帝王之殿臣所不入,是阴司不成文的规矩,这香火即使使君有心,葛公怕也无福消受。”
“这……”刘备扎着两手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可有解决之法?请祝酒还是……”
“哎,”另一女开口打断,“那些凡俗通天的,纵有些作用,又哪里能长久了?君臣分际,尊卑有别,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谁又能跨了他去?要我说,使君还是早早托梦叫人给葛公立了祠堂,安稳住下来才是正经的。”
“姬儿这话说得对。”又一女跟上前来,“以葛公生前功德,莫要说生者拜祭,便是我等去了的人也少不得有来献礼的,有了本家香火,这些七七八八的,还不好说?”
“不错,”先前立在刘备身前的那一女闻此转身朝刘备端正行了道福礼,“还请使君三思。大凡人死后不得不转世投入阴司黄泉,皆是因香火不继魂灵不存的缘故,如今葛公身体衰弱,较旁人灵力更要弱些,如不投阴司不承香火,恐……实不敢言此!”
“请使君三思!”
“好好好!”早在听得托梦一说刘备心思便活了起来,心中大石倏然落地的快感教他在听得后半句时也不甚起意,笑着虚扶起眼前女子,语气轻快道:“仙子快请起,多谢仙子赐教,但有方法救下孔明,备自然义不容辞。呵呵~~”
一女就势站起,三人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刘备正自高兴着,也未曾发觉。
就在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的时候,一个声音的出现登时打破僵局。
刘备“嗖”地窜到诸葛亮身侧,激动地紧紧握住孔明冰凉的双手,如同握着一杆竹节的触感教他更是心下酸软,尽力抑制着心中的焦急拿出平生最温润的声音连连开口唤他:“孔明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哪里疼?”
愣了片刻的三女反应过来,两颊顿时飞上红霞,互相看着脚下踌躇,竟均不敢上前。
诸葛亮只觉身处一片混沌,周身云雾缭绕辨不清来路去路,一发连自己身在何处亦不能记起。恍惚间似乎已身归尘土,又似故人当前不得相见,彷徨于苍翠无路可近,回首见楼宇渐行渐远。孤身无处依靠,神思越来越轻,禁锢在灵魂深处的桎梏也将他放去,他却停在原地无力寻找。
他寻了很久,渐渐无力去寻,他挣着手划拨云雾,触手却若无物。浸透骨髓的寒凉从足底蔓延而上,无从摆脱。在内心即将散去的一霎,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唤了一声:“主公”。
“先生……”
泪水漫上眼睑,分明模糊了视线,云雾却悄然散去。猎猎的魏字大旗飘扬在渭河北岸,溶进滔滔江海,卷携而来的黄沙浮现出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克复中原”,最终也只是消逝在晚霞迟暮的青山中,不复看见——最后的最后,他只看见他的主公笑着朝他迎面走来,伸出手将他一把拉上马,对他说:“走,孔明,备接你回家!”
他痛哭失声。
继而醒来。
一张放大的脸紧张地望着自己。熟悉的视线和温暖,有些傻傻地望着自己等着给他出主意。他有些想笑,可呼吸间扯的胸腹疼痛不得不停住,只能微微眯起一双泛着粼粼水波的眼睛,扭过头去埋进坚实的臂弯,闷闷地带着笑意吐出两个阔别了太久的字:“主公。”
这一次,刘备和三女同时愣住。
直到诸葛亮自己也觉出些不对味儿来,从刘备肩臂间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朦胧水汽,难得一脸迷茫地抬头望向自家主公——出了何事啊?
刘备强忍住长太息的**,朝外头挑了挑眉——喏,军师自个儿看去。
诸葛亮眨巴了下眼睛,微微蹙起眉峰,脑袋一歪偏过头去——干嘛?
“啊!”
刘备只能歉意地朝三女笑了笑,伸出长臂环住诸葛亮双肩将玉面透红的他半挡在身后,摆出一副敦厚样子:“仙子勿怪,勿怪!孔明方醒来的时候,一素不大清醒哈,啊,不大清醒……”
三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仙子姑娘像被雷击中了般立在当地,无言。
“咳咳。”好不容易等那面上的热潮褪尽了,诸葛亮觉得这气氛实在尴尬,本着“先发制人”的古训,遂抢先开口,“亮失礼了,不知三位姑娘是?”
清朗的声线将人从呆愣中唤醒,三人总算接受了眼前这人就是“诸葛武侯”的事实,纷纷上来行礼。
名字报过,诸葛亮倏地眼神亮了起来,强撑着半支起身子还了礼,惊道:“不知当面竟是三贞姑娘,实在不该,万请恕罪。”说着暗地里那眼神瞟了刘备一眼,那意思再清楚不过——怎么有人在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备委屈地摸摸鼻子,呐呐开口:“这……备孤陋寡闻,实不知……三位……姑娘是……何方人氏?”
诸葛亮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觑了他的主公一眼,见那三位正暗自忍着笑,也忍不住开了口,捎带着些揶揄:“素闻主公好音乐,不知这‘关关黄鸟,爰集于树。窈窕淑女,是绣是黼。惟彼绣黼,其心匪石。嗟尔临川,邈不可获’,可曾读过?”
刘备几次张口,仍一字不发。
他心里是安慰的,自己的军师从归来到如今,总算现了些他熟悉的样子,可是——他一定要把这熟悉的捉弄也一并带回来么!
五人略略笑过一阵,诸葛亮便觉有些气力不继,胸腹间喘息隐隐作痛,身上也提不起力气。刘备并三女这才想起方才所议之事,悉数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诸葛亮。
不想当事人却是沉吟许久。刘备在旁看着只当他是担心托梦一事行之不便,遂从旁开解道:“你别多心,常听人说有魂灵托梦的,想来也并非难事,只要你平安才好。”
“不,主公……”诸葛亮缓缓摇着头,“依主公之意,若真叫陛下为臣立祠,却当立在何处呢?”
“……”刘备一时语塞,“这……自然是立在成都,你想住哪儿去?”
诸葛亮眉间的川字再次出现:“不……皇家宗庙都在成都,臣怎能与皇家争祠?何况……”他喘了口气止住刘备有些义愤填膺的神情,“主公心意亮明白,并非亮妄自菲薄,只是臣生前不曾求过配享太庙的殊荣,死后更不会依仗主公之面去强迫陛下……”话说的很慢,一字一顿异样的沉重,刘备没法儿反驳他——他总不能不顾他的感受,靠他人的情面去求他自己不想承认的荣誉地位,是他绝不会答应的。
“那你说……你住哪儿?”刘备有些不情愿地开口。
诸葛亮两眼一撇,黑白分明的眼睛斜斜飞过来:“主公就这么急着赶亮走?”
“怎会!”刘备接口就是,“你若想留在成都,备求之不得!可……”
诸葛亮摆了摆手,许是有些累了,他将身子往后仰了仰,头偏靠在墙上沉思着。
他不说话,刘备自然也没话说,留下三个女神仙面面相觑。过了约有一刻钟,见诸葛亮脸色不似原来那般苍白,眼里也透出精神,又见刘备立在一旁欲语还歇,深知自己再留在此处多有不便,于是很是知趣地告辞。
目送三人离去,刘备立即靠到诸葛亮身边坐下,揽着他双肩:“怎么样?说了这许多话,头可还晕?要不要……”
“主公,”诸葛亮苦笑着打断主公的叨咕,“亮不觉有什么,这会身上倒有些力气了……”
“你少糊弄我!你当我不知道,你嘴里这些话,有几句是能听得的?”刘备瞪了诸葛亮一眼,见后者满脸无辜尚虚弱地喘着气望着他,顿时泄了气,到底狠不下心来,柔声劝道:“罢了,你就是装着歇了,这心里也停不下来,还要劳心唬我,反更吃力。说罢,不想去定军,究竟为何?”
“……知我者,主公也……”诸葛亮扯起一个笑容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刘备,心里百感交集。他偏过头挣脱刘备的环抱,抵着墙角闭上眼,片刻又睁开,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又半晌又极缓极缓地吐出来,近若无声……明明是轻松的语气,笑容却愈见苦涩……到底还不习惯露出这样无力的表情……
刘备看得心疼,心里一直以来的猜想反而渐渐落到实处。叹了口气坐得离诸葛亮更近些,轻轻地将长臂搭到他肩上,却没有强行将他抱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背,平静地开口:“备知道,你也不用顾忌我,你是担心阿斗那孩子,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世间,是不是?”
“主公!”诸葛亮惊呼,转过头对上刘备安慰淡然的眼神,心里忽的倒有些空落,生平少有地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了头言道:“也没有……只是……陛下毕竟还小,公琰素不与他亲近,伯约他们又资历浅了些,亮走得急,汉中那头还有些没交割清楚的……只再要两三年吧……也许一两年便好……待亮看他们都做熟了,便好……”越说到后面声音越是细若蚊蝇,到最后,他也不知究竟是说给刘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刘备只觉眼酸,忍住想落泪的冲动,还是掰过诸葛亮的肩,将他轻轻搂在臂弯里靠着:“好了,你愿意留下便留下,备也不是养不起你。只一条,如今不比阳间,你这身子亏损得实在过分,可不许再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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