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下月光如水,水中藻荇交横。
竹影婆娑,风移影动。
尘亦再次醒来时,窗外月华正洒落大地。
他不会再记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天界皇子,也不会再记得曾看到的长街灯火。
现在的他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商之子。
不同于那些同辈的纨绔子弟,尘亦自小便被寄予厚望,他被教导学习经商之道,以后好将祖辈留下来的家业延续下去。
他常常在书房攻读古籍,吟诗作赋。偶尔也会去马场习武骑马。
不过,他更喜欢的是暮春诗会和夏夜游船了。
灯笼高挂,丝竹声声,平静无波的水面映出船上众人欢笑畅谈的倒影和岸上闪烁的灯火。
橙黄的火苗在夏日晚风的撩拨下来回跳动着,照亮每个人欢笑的面庞。
船上觥筹交错,富商豪掷千金,文豪大挥笔墨,士绅举酒高歌,好不热闹。
于是,古珑国曾流传着这样一句佳话:秋船有佳人,举酒作诗赋,千金散尽游子笑。
尘亦他的生活里本应只有这些,可是好巧不巧,这人偏偏生在了乱世。
古珑国地处平原,四季流转。
而毗邻的蛮黎国则日日苦寒,北风吹拂。
蛮黎国本也有着四季,春暖秋凉,夏热冬寒。
可是坏就坏在,蛮黎国与囚禁狼族的冰渊相隔了不过短短五千里。
冰渊日日飘来寒风,摇落了高挂的艳阳,冰冻了种满良田的土地,吹裂了国民的热血的胸腔。就连层云也似是不胜寒凉,掩面离去。
极寒的气候条件激发了人们内心的野性,蛮黎国凭借强悍的军队开始对平原地区的国家大肆侵略。
其军队强悍至极,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攻城略地,烧杀抢掠。每攻下一座城池,就屠尽一城。不断地饮血养出了他们残暴的凶性。
谁也不知道那样一个麦田都种不出的国家是如何在十年之内瞬间崛起的。
而就在几年前,蛮黎国看上了古珑国这个繁华富庶的安宁地界。逐步蚕食吞并,如今已然攻到了聊城。
城中人知晓蛮黎国一月后兵临城下的消息是在晚秋。
尘亦记得那次诗会上的流觞曲水,也记得那些豪商士绅的慷慨陈词。
人人皆知蛮黎国的残暴凶恶,却无一人肯后退一步。
他第一次觉得与这些朋友相交是件开心的事。
尘亦诗会结束后回到家去,常年在外经商的父亲竟是回来了。
路过正厅时,从中传出缕缕轻烟,神龛前一个臃肿身影双手持香,举至额前,向神位虔诚跪拜着。
尘亦见此不由叹了口气。商人大多信神佛,这点他是知道的,对于父亲此举他也早已习惯了。
他转身便要离开,里面那人却是喊住了自己。
不知何时,尘父手中燃着的香已经被依次插入香炉。
他将酒斟入杯中后转身喊尘亦过来。
尘父常年在外,不曾和这个独子有过多的交集。
本着是对父亲的尊敬,尘亦乖乖走过去,向着神像鞠了一躬。
他并不认识供着的神像是谁,却还是将金银纸钱在香炉前烧了,一杯酒水洒在纸灰上。
礼成后尘亦转身要走,却被尘父拦住了。
“你准备一下,后日和我一同前往京师。”
尘父虽然在外面有着不少私生,可这偌大的家业还是要靠这个正牌的独子来继承的。
如今回来也是想将聊城的商铺转让了,好举家迁往京师。
尘亦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呢,他冷冷道:“父亲,我自小便在聊城长大,不会离开的,您带母亲走吧。”
闻此,尘父有些生气,抓着尘亦的手不由紧了紧,“你置我尘氏家业于何地!”
“孩儿早已到了及冠之年,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尘亦甩开了父亲抓着自己胳膊的右手。
“尘氏的家业我自会打理,若是没了我,父亲也还有阿童。”
“阿童不过一介奴仆,我养育你数十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尘父面色狠厉,深眉紧蹙。
“父亲养育之恩,尘亦无以为报。”尘亦微微颔首是个抱歉的姿态。“实在是有愧先祖。”
他顿了顿,道:“只是,如今蛮黎来犯,后生也妄想有幸做一段脊梁。”
“父亲不必再劝我,孩儿自有定夺。”
“竖子嚣张!”尘父颇有些愤怒,想是此刻位于神像前不敢显露吧。
神龛上烛火灼热地燃烧着,火光打在这位老父亲脸上。
许久,尘亦听到他深深叹了口气,松口道:“定是我常年在外对你疏于管教。也罢,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这孩子的倔脾气他是知道的,这许多年来都未曾使他改变分毫,自己也就不再强求了。
尘父摇头拍了拍尘亦右肩:“罢了罢了,后日我和你母亲启程离开。这聊城的商铺就留给你了,钱庄还有些银票,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尘亦向前微微颔首示意感谢,他嗓音很柔和:“多谢父亲。”
“这神明,父亲也还是少拜的好。”
尘父知道这孩子自小便不信神佛,还曾经拆了自己一座神龛。没想到,长大后更是不信了。
“这神龛,你至少也等我离开了再拆。”
“神龛乃是父亲所设,拆毁与否理应由父亲定夺。”
尘父闻言真的很想一巴掌打在他身上,可还是在神像前忍住了抬起的手掌,“现在倒是由我定夺了,你还是老子生的呢,怎么就不听老子的话呢。”
尘父调整了自己的语气,淡淡道:“传闻京师派来了位常胜将军,三日后便可赶到聊城了。”
“是,多谢父亲了。”尘亦话毕,径自离开了。
尘父看着独子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看着神像有些自嘲地道:“没想到我随祖辈拜了几十年的神灵,如今竟生出了一个不信神佛的种。”
他看着香炉里的香燃尽留下香灰,红烛也渐渐燃尽,蜡油滴落在龛台上,不禁感慨道:“都是命数啊!”
尘亦如往常一样回到书房,他翻出了这些年来尘家在聊城的账本。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账本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尘亦不由有些出神:这些钱够买多少匹战马?聊城可以挺过蛮黎国的铁骑吗?
“自然是不能的。”
那个从幼年起就时不时出现在尘亦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了起来。
这声音有些嘶哑,空灵。
一个漆黑模糊的人影抱臂倚在檀木书架上,尘亦能感受到那人此刻正向自己投来的戏谑目光。
他第一次见到那团黑雾是在自己幼时。
那时尘亦尚小,尘父也还不常出去跑货物。
小孩子总是渴望陪伴的,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渴望着那份亲情。尘亦讨厌父亲和母亲整日围着神龛而忽视了自己。
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偷偷拆了尘父的神龛,尘父第二日得知后勃然大怒。
尘亦深知自己闯了大祸,便偷偷躲到了柴房里。
柴房里空气很干燥,身下的柴发扎得他生疼。半梦半醒之际,他隐隐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站在窗外看着自己。
他起初以为是父亲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犯错的自己,心想:算了,总也逃不过一顿毒打,早晚都一样。早些认错也不用再睡在柴房了。
尘亦如此想着便坐了起来,可是这一坐就不巧了,他此刻可以清楚的看见窗外那个人。
那个黑影根本就不是父亲,也不是任何一个人。
就只是一团黑乎乎的,雾状的东西,在寒夜里像是只大张着獠牙的怪物。
“终于找到你了。”那个影子发出空灵嘶哑的声音。
尘亦以为那是神明知道自己将他的神龛拆了,特地找到自己前来降罚了。
透进柴房的月光照在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上,无比澄澈。
可是,可是这个神明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只是因为不喜欢他便要来惩罚自己。
尘亦如此想着,两只圆眼睛狠狠盯着那个黑乎乎的怪物一样的人影。
那个怪物似是觉得有趣,就这样静静地抱臂看着坐在一捆捆柴发上的幼孩。
“三皇子,本尊可是在人界找了你好久...”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的,但稚童的声音在寒夜的晚风里更加清脆动听一些。
“你是神吗?”
那个人影闻言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挑眉道:“神?”
他直接穿过了柴房的墙壁,蹲在了稚童的面前,充满笑意道:“本尊不是神,但你是。”
尘亦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头冒问号:??
“我不是神,我是尘亦,将来要成为一个商人。”
“哦?是吗?”
“无所谓,你死了就可以回到天界继续做你的三皇子了。”
尘亦闻此:果然是索命来的,父亲拜的那位神明也太小心眼了些。
“我不是,你滚开!”
一双布满灰尘的小手作势要去推开那个人影。
“小公子?”
“是你在里面吗?”
外面终于有人听到了柴房的动静正向这边走来。
“我在。”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黑影也渐渐消失了。
在柴门被推开之前,那个黑影彻底消失了。
一个粗布麻衫的少年推开了柴门看到自家小公子坐在柴发上,双手向前伸着,似是索要拥抱。
他走上前去将自家的主子抱出了柴房。
在走出柴房后,这位小公子忽然趴在自己怀里说:“阿童,我看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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