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吹过北京劲松的街口，而今年，空气中特有的干燥却又混入了消毒水的气味。
陈昀提着一个塑料袋，从劲松桥下的一家药店出来，嘴里呼出的热气又把口罩弄的湿湿的了。他刚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了两小瓶酒精和一瓶板蓝根冲剂。那是出门时母亲反复叮嘱要买的，家里需要每天消毒，而且每个人都要喝板蓝根预防。
街道比以往更寂静了。往日人头攒动的十字路口，如今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影戴着口罩匆匆而过，人们不光彼此之间保持着极远的距离，就连目光也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当陈昀又一次无意识的“顺路”走到小卖部时，脚步却猛然顿在了原地，他原本都不抱希望了，只是那么抬眼随意一撇。
不是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又能是谁？李妍！
她正站小卖部门口的小货车前，搬运着货品，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夹克，袖口卷起来，头发扎得高高的。虽然戴着口罩，可那双眼睛陈昀太熟悉了。因为它们几乎无时无刻的都在陈昀的脑海里浮现着。
街边突然安静下来，连风吹动塑料袋的声音都清清楚楚。陈昀愣在原地，心口有点微微发热。
上一次见到她，还是送她回家的时候。那时他们聊了整整一段路，笑声在空荡的车厢里、道路旁回荡，格外清脆。分别时的那份不舍，哪怕到了今天，还在心底隐隐作痛呢。没想到，现在这样的时局里，近乎绝望的陈昀竟会在这里再次碰见她。
他好想就径直走过去，他好想问她好多好多的问题，问她最近好吗，问她怎么手机都打不通了，问她最近怎么都没来上班，问她……有没有思念自己……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一些他只想，也只能对她说的话。
可事到临头，脚步却像被钉住一样，迈不开，移不动，只是下意识的搓着自己的袖口，呆呆望向马路对面的她。
李研正把最后一箱面包搬进屋里，随后直起腰随意的拍了拍手。等出门时，门口的铃铛轻轻一响，她才抬起了头。
目光与陈昀撞在了一起。
隔着口罩，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可那双眼睛却明显有一瞬的惊讶，随即又浮出一抹压不住的笑意，陈昀甚至看到了她口罩下弯起的嘴角。
那个笑容让陈昀觉得欣慰，但紧接着，心里就“咚咚咚”的跳了起来，仿佛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原来还在跳动，就连呼吸也跟着急促了。
他抬手，笨拙地挥了挥，都没意识到塑料袋还在自己手中。
李研愣了两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跟着也挥挥手，像是回应。
陈昀硬着头皮过了马路，尽量装作自然：“你……在这里打工啊？”
李研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依旧清脆，她反问他：“是啊，您是第一次知道我在这儿上班吗？”
陈昀在喜悦的背后却有着一点尴尬，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坨棉花，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话来，好像几个月来堆积的情绪和话语太多太多了，此刻全都拥堵到了一起。
“你呢？”李研反倒先开口，歪了歪头，“怎么又跑这边儿来了？”
“哦，我妈让我去买药。”陈昀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正好路过，就……看见你了。”
李研的眼睛笑的弯弯的：“真是的，每次都这么巧。”
她刻意把巧字拉的很长，一下就让对面紧张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
两人就在小卖部门口站着，聊着。
空气里有一股混合的气味从身后的小卖部飘出来，消毒水、酒精、方便面调料包、还有四月北京特有的尘土味。
陈昀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了。
他忍不住问：“最近怎么一直联系不到你啊？手机都停机了。”
李研耸了耸肩，眼神却很坦然：“这边暂时不需要人手上班了，钱都要留下来吃饭生活啊，手机就没充话费。”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今天因为店里要上货，才临时过来帮忙的，能见到你，还是挺高兴的。”
后面的话她说得很轻，像是怕被风吹散。
陈昀心口一热，整个人差点没绷住，至于绷住什么，他都没敢多想。
他盯着她的眼睛，许多话都冲到了嘴边，结果最后只是之憋出了一句：“那……我送你回家吧，反正顺路。”
李研愣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可看着街上空荡荡的路，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们一起离开小卖部，身后那只铃铛被风吹得叮铛地响。
街道上空无一人，夕阳落在远处的写字楼上，反射着橘红色的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两个人并肩而行，脚步声清晰地落在水泥地上，竟有一种奇怪的踏实感。
往常这个点，晚市的小吃摊早就支起来，麻辣烫、烤冷面和炸串儿的香味仿佛能钻进人的灵魂里去。可今天，铁皮小推车一个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贴在墙上的宣传标语：“坚决打赢防治**阻击战”。
李研背着帆布包，步子很轻，但踩在寂静的街道却格外清晰。
陈昀拎着塑料袋，跟在她身旁，没有说话。他其实有很多想说的，可话真到嘴边，又不知道从哪开口。
“你是不是个……”李研突然转过头，眼睛弯了弯，“话挺多的人？”
陈昀愣了一下：“啊？”
“以前在公交车上，你不是挺能聊的嘛。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调侃。
陈昀有些尴尬，搓了搓袖口：“那时候……那会儿不是氛围不一样嘛。”
李研轻轻笑了一声，笑意从眼角溢出来：“所以今天的氛围让你说不出话来？”
“今天……”陈昀停顿了一下，看着四周空荡荡的街，苦笑着叹气，“今天的氛围，有点像世界末日。”
李研叹了口气，只是点了点头。风吹过来，把她额前几缕碎发吹乱，她抬手按住口罩，眼神落在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孤单。
为了打破沉默，陈昀想故意岔开话题，可结果却问出了一个更尴尬的问题，“那个……你妈还是经常不在家吗？”
“嗯。”李研扫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在右安门传染病医院呢，被隔离了，偶尔往家里打个电话。”
“……”
李研眼神闪了闪，声音放轻：“各忙各的事儿吧。反正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说得很平淡，甚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可陈昀心里却猛地揪紧。
他突然想起了母亲，哪怕再唠叨，起码还会逼着他吃饭、测体温。他父亲，虽然整天都迷迷瞪瞪的，但他永远都在那个沙发上。而李研呢？她只有一个放学后空荡荡的屋子和一份独属于自己的孤独。
陈昀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把你家电话也给我一个吧，要是以后……你需要什么的，我也可以帮你。”
李研抬起眼睛，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好好的少爷不当，跟我凑什么热闹？”
陈昀耳根一红：“我……我也不算少爷吧。”
“你妈不是无微不至吗？上回你不是还说，每次出门回家都要提醒你嘛。”李研抿着嘴笑，带着点揶揄。
“那是她太操心了。”陈昀忍不住解释，“我又不是五岁。”
“行行行。”李研笑得眼睛都弯了，“听出来了，你马上成年了。”
陈昀被她逗得一愣，心里却涌起一种说不清的酸甜。
再次走到那个路口时，他们又远远的看见了对面医院的大门。几辆救护车闪着灯停在门口，医生护士们全副武装的穿着白色防护服，脚上套着蓝色的鞋套。
几个戴口罩的人站在发热门诊门口，像是在等待什么消息，神色有些焦急。
李研的脚步下意识地靠近了陈昀。
“没事的”陈昀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口罩里传来的呼吸声却有些急促了，像是藏不住的慌张。
陈昀握紧了手里的塑料袋，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把她挡在了身侧，声音低低的：“别怕，有我呢。”
李研静静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一些慌乱，也有一丝说不清的安定。
北风吹过，医院门口的横幅被吹的猎猎作响，“共克时艰，守护家园”。
他们并肩走过医院门口，影子于风中交织在一起。
走着走着，李研忽然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摸出两袋辣条，包装纸皱皱的，看上去是小卖部的存货。
她把其中一袋递给陈昀：“请你吃的。”
陈昀愣了：“这时候还吃辣的？到时候嗓子不舒服你都解释不清楚。”
李研眼睛弯起来：“就算是世界末日真来了，死之前不是也得活着嘛，那就活的开心点儿。”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吃着，聊着，脚步慢慢地有些合拍了起来。
就连这空城般的北京，都不是那么可怕了。至少，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愿意和他并肩而走的人。
她用余光偷偷瞥了陈昀一眼，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夜路，她一个人早都走了无数遍了。可今天不同，今天有个人愿意陪着她一起，他就这么安静地走在身边，不说大道理，也不上蹿下跳，只是安静的陪着她。
那份陪伴，像一层淡淡的光，照亮了她习惯的孤单。
“你平时都一个人回家？”陈昀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一直在问蠢问题。
“嗯。”李研点点头，她把包装袋随手揣进兜里，“有时候有点晚，就一路小跑儿着回家。”
陈昀皱了皱眉，想了想，忍不住说：“太危险了，万一碰见坏人呢。”
李研笑了一下：“危险？你看看街上空成啥样了？现在谁上街谁才是坏人呢！”
“万一呢。”陈昀没有笑，反而还有点认真。
李研一愣，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弯起眼睛：“你还挺爱操心的。”
“不是操心。”陈昀抿了抿嘴唇，神情有些笨拙，“就是……我有点心疼你一直是一个人。”
李研心口轻轻一震，她低下头，没再说什么。空气一瞬间变的安静了下来，仿佛只剩下了风声。
…………
再次路过药店时，玻璃门上贴着大大的字条：“口罩、酒精已售罄”。门口排队买药的人彼此间都隔着一米以上，沉默着，谁也不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李研回头看了看他们走过来的路，她真的不知道陈昀每次到底是怎么从这里顺路去小卖部的。
可很快药店门前紧张的氛围就让她下意识的拉紧了帆布包，呼吸有些急促。
陈昀看着她有点发白的脸色，手心一紧，然后他突然食指微抬，轻轻碰了碰李妍的手背。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动作，一个略显生硬的安慰的动作。
李研却有些愣住了，抬头看着他。
路灯的光打在陈昀眼睛里，那双眼睛干净而明亮，带着少年特有的倔强和真诚。
“别怕。”陈昀低声说，嗓音有点发紧，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有我呢。”
李研怔怔看着他，仿佛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轻轻敲开了。她没有躲开，反而把手指往他的方向微微的挪了一点点，像是默认了这份安慰。
两人就这样走过药店，脚步默契得出奇。
终于来到李研家门口了。楼道口的灯坏早就坏了，现在这时节也没人来修，黑漆漆的。
李研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到家了。”
陈昀愣了愣，心里又一次涌上了不舍。其实从小卖部走路回到李妍家，很远很远的，好几站地呢，他们走的天都黑下来了。可这一路的并肩对话，那份宁静，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今天……谢谢你啊。”李研声音放得很轻，透过口罩，依旧能听出温柔的笑意。
陈昀张了张嘴，他本想说“以后都是我送你”，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只变成一个傻傻的笑。
李研抬手挥了挥：“快回去吧，别让你妈担心。”
陈昀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可很快，他又忍不住回头。
女孩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了楼道口的黑暗里，只剩下昏黄的路灯孤零零亮着。
陈昀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的辣条包装袋被他攥的温热，却舍不得丢。
而在另一边的楼道里，李研靠在冰冷的铁门上，心口怦怦直跳。她抬起手，摸了摸刚刚被他碰过的手背，忍不住弯起了眼睛。哪怕窗外依旧是恐惧笼罩的城市，可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
这一晚，他睡得很晚。脑子里全是李研的眼睛，她笑起来的弧度以及她低下头时的安静。
陈昀翻过身，他心里突然涌现出这个念头，在这个人人都害怕彼此的时代，他却只想靠近她，保护她，哪怕只是一小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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