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过去一周了，温哥华的天空却依旧低沉。雪停了两天后，又开始无声地飘落。
陈昀坐在书桌前，手边摊着一本读到一半的论文，却没翻页。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珊：
采访稿发之前需要你帮我看一下？下午五点，你看看是我去找你？还是你来Richmond，这边新开了一个“半步仙”餐馆，川菜很地道的。
他怔了几秒，脑子里浮现出宴会那晚的画面。林珊举着酒杯，从容的笑容背后又有点慌乱，那种眼神，很像他们高中时的样子，想要争取，又担忧害怕这什么，只不过现在比那会隐藏的更好了。
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单独见面。
说不出为什么，他心里有点排斥。宴会之后，他就一直让自己忙碌起来——上课、批作业、看书，写论文，做研究，反正就是刻意回避见人场合，更是回避可能让他想起过去的场景。
可林珊就像一个引子，她的出现，会打破自己的一切伪装，代表那些被他自己小心翼翼冰封的一切都要解冻并浮出水面，可人家的理由很正当啊，不带情绪，也不带试探，就单纯的是一份采访稿，发表之前，需要他本人确认细节。
他盯着那条消息好久好久，一声叹气，哎，算了，大雪天的，就别叫对方瞎折腾了，于是他回复到：
“好啊，那就去尝尝川菜吧。”
……
下午三点半，陈昀出了校园。
天车从头顶的轨道驶过，带着金属摩擦的低鸣声。可能快到圣诞节了，UBC的街道比平时更冷清些，偶尔才看到有人裹着围巾快步经过，鞋底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饭馆在列治文的中心的商圈，因为这个商圈的商铺几乎有一半都是奶茶和甜品店，所有温哥华居民也亲切的称呼这个广场为“糖尿病广场。”
推开门，暖气混合着川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对于陈韵这个天天在大学食堂吃白人饭的人来说，眼前这个味道足以让他沉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地道的“锅气”了。
林珊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米色大衣搭在椅背上，桌上放着一杯杨枝甘露和一杯冰红茶，是在旁边的那家最有名的“□□”饮料店买的，当然还有一叠摆放整齐的A4纸。
她抬头看见他，微微一笑，指了指那杯冰红茶：“你以前是不是喜欢这个？”
陈昀在她对面坐下，脱了外套挂好。
他笑着说，“我以前更喜欢喝可乐，只不过有一次李川打完球就猛灌，结果呛的鼻子和嘴巴一起往外喷。”
林珊撇了撇嘴，推了推那杯冰红茶：“那你凑合喝吧，反正我都买了。”
等陈昀坐好，二人点了几个菜后，她就把面前的那叠纸递给陈昀，“这是上次宴会结束后，我整理的采访稿，专栏月底要发，大教授赶紧给把把关，看看得删点什么？。”
“少挤兑我。”陈昀看着手里的稿件叹了口气，人啊，果然不会变，和高中时的作业如出一辙，还是一如既往的工整，漂亮，标题写着《记忆与时间：一个终身教职之夜》。
她写得很细，从他大三开始保送读研，到读研期间，一次研讨会时被UBC的教授看中，之后来到了加拿大读博，最后留校任教，再到获得终身教职。中间还穿插了她自己的感受，“乐观”“稳重”“有少年气的温柔”。
陈昀低头看着，笔尖偶尔圈出一段或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建议。
林珊也拿着另一支笔在旁边同步做标记，目光却偶尔落在他脸上。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她忽然问。
“挺好的。”他没抬头，像是在专心改稿。
“你上学的时候那么活跃，现在一个人在温哥华，不会觉得无聊吗？”她的语气像随口聊天。
“这么多年，习惯了。”他笑了一下，“你呢？记者的工作应该挺忙吧，我记得你在波士顿上学啊，怎么来温哥华了？。”
“忙起来，闲散的念头就会少些，我毕业后美国的大环境不太好，正好之前本科时有个学姐在这边做中文电台，她邀请，我就过来帮忙了。”林珊顿了顿，“而且我还知道有老同学在这边啊，你的CV在网上可是随便一查就能看见的。”
陈昀的手停了一下，冲着林珊比了一个大拇指。接着他把一段话圈出来，说：“这里的时间顺序调整一下，会更流畅。”
林珊没在意，只是笑笑，把那“页”翻了过去。
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却像无意间揭开了一层很旧的尘封。
窗外的雪花贴在玻璃上，化开成细细的水痕，顺着窗面慢慢滑下。
陈昀的视线不自觉跟着那条水痕往下移，直到落在杯口升起的热气里，是餐馆给的一杯热茶，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
那是 2002年的腊月，刚放学没多久，天就暗下来了，雪一粒粒地从天上飘下来，落在校服上，在化成深色的水印。
陈昀背着书包走到公交站牌时，才发现站台都被蒙上了一层薄雪，等车的人不多，但基本上都缩在站牌的玻璃棚下面，挡风。
他正低头用脚尖踢着雪，忽然听到有人小声说：“Hello啊？”
抬头，就看到一个裹着灰色围巾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围巾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身后背着书包，上面还挂了一个粉色的塑料钥匙扣，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L”。
他愣了一下，半响才认出来，这不是上次在小卖部遇到的那个女生嘛。那天李川修耳机，她在柜台结账，两人有了一面之缘，他还档了对方门呢。
“Hello，Hello。”陈昀回了一句，茶香顺着热气轻轻涌上来，把他的思绪带回到那个很多年前的冬天。
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劲松西口的站台修路呢，大挖掘机吵的厉害，还弄的满地都是泥，所以我跑这站等车来了。”
陈昀点点头，也没在多问，风一阵阵地刮过来，站台上的灯也被雪花映得有些闪烁。她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揣在口袋里，脚尖也轻轻踩着雪。
没一会，风就大了起来，雪花也变的有点暴躁，开始横着往脸上打，就连站台上的玻璃棚也挡不住了。
她下意识往里躲了躲，结果差点撞到了他的肩膀。陈昀侧了下身，把书包往外挪了挪，“过来站这边，吹不着。”
她愣了一下，“谢谢，”然后就站在了他的旁边。空气里只有雪落下的细响。
等车的时间总是特别慢长。她忽然侧头看他：“你住哪啊？”
“平乐园。”陈昀告诉了她，她眼睛一亮：“哎呦，那我们顺路啊。”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我比你早一站下，松榆里。”
雪像细白色的羽毛，好像一直想钻进天与地之间的缝隙里。终于，一辆公交车带着沉重的轰鸣驶进了站台，轮胎压在雪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也把洁白的地面染成了黑色。
公交车门关上的一刻，暖气混着橡胶的味道扑面而来，挡住了外面的寒意。
陈昀站在车门旁的扶手边，手还插在校服口袋里。
她则站在他对面，双手揪着书包带，眼睛也因为室内的暖意渐渐变得湿润亮泽。
“你每天都坐车回家？”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刚褪去的寒气。
“嗯，基本都是这点儿。”陈昀说，“你呢？”
“不打工就坐，咱俩学校挨着。”她笑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劲职的。”
陈昀之前看见她的校服，其实早就知道了。
他偏了下头，好奇地问：“那你怎么会认识我？”
“上次小卖部啊。”她低低地笑，像是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你们俩在那装社会人儿。”
陈昀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我还以为我挺低调的呢。”
“可能是因为你长得……不太像我们那边的学生。”她的眼睛闪了一下，带点打量，“你看起来很安静。”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很怂？”陈韵笑着打趣。
车晃了一下，她也跟着轻轻摇了下，脚尖下意识地靠近了一点。
“你们职高上课和我们一样忙吗？”陈昀问。
“没你们那么多事，课很少的。”她顿了顿，“所以我才有时间在小卖部打工呢。”
“挺辛苦的。”他轻声说。
她取下围巾，脸上还带着冷风吹过的微红。那一刻，陈昀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柔和的眉眼，像是月光映照在了水面。
“习惯了。”她把书包带拢了拢，像是怕它滑下来，“家里不太管我，钱要自己赚。”
陈昀没有说什么“同情”或者“真不容易”之类的话，只是低头嗯了一声。那种沉默，其实比任何安慰都要来的真诚。
车子还在缓慢的走着，窗外是灯光闪烁的街道，他们看着路边在泥泞中骑行的人缓缓的向后退去。
年轻人的话题很快就变得轻松起来，他们说到了学校旁边的包子铺有多好吃，说到哪个站总是有人逃票，还聊起最近哪个歌星又要出新专辑。
后来，她说了一个关于数学老师的笑话，结果没说完呢，自己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了。陈昀看着她笑的样子，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
那笑声仿佛是冬日里的一抹春风，可以融化丝丝冰雪。
“我还以为你不太爱说话呢。”她忽然说。
“你也是。”他回。
她歪了歪头，像在认真考虑，“可能是我们之前都没遇到过聊得来的人吧。”
陈昀愣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不经意间击中了。他低声笑了笑，“那今天算是遇到一个真正聊得来的朋友了，正是认识一下，陈韵。”
“李妍。”声音很轻，但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着，直到车停在她的那一站。
李研颠了一下书包，看着车外被雪覆盖的人行道，犹豫了一下，才对他说：“我先下了。”
“你慢点。”陈昀应了一声。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像还想要多说几句。
可门却开了，冷风灌了进来，把她的围巾吹得轻轻扬起。
陈昀看着她踩着雪走下去，背影很快融进了夜色和雪雾之中。
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可以再长一点也没关系。
多年后，他还能记得那天的雪，和她站在昏黄灯下时，眼睛里藏着的那点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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