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很脆弱,特别脆弱,比她之前见到的任何其他人都要更脆弱一点。这是继汉密尔顿广场枪击案凶手帕多克判决风波过去半个月之后,某个有温暖阳光晒到她身上的下午,裘利亚坐在办公室里接到自己代理的一个法援案败诉的电话后,忽然想到的。
——所以什么才是温斯顿吸引她靠近的东西呢?裘利亚想,是那种脆弱么?她说不清。只是,无论什么时候与他待在一起,那感觉就像回家、回到亲爱的爸爸妈妈身边......那样的,安心。
时间再次回到四年前,
马库斯得的是一种川崎病的罕见变种病症,发病时间不确定,但为了方便丹顿大学医学院开展的研究,便常年住在医院里,费用由医学院方面承担。然而在那次并不体面的告辞之后,马库斯的母亲向研究团队申请了转院,母子离开了河边医疗中心,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温斯顿中过枪的肺部本来已经基本痊愈,在那之后却又出现了慢性肺炎的症状,原本苍白瘦削的颧骨上却晕上了病态的红血丝,而另一边鲜红的双唇被抽干了血似的龟裂开,呼吸短促,断断续续。他像是总是在发烧,红宝石的双眼湿漉漉的,然而目光透明而呆板,佩里称他总是咳血痰,心率也很震荡,杜曼医生已经暂停了他的复健计划,建议卧床静养。
裘利亚还是常来看望他,但迫于他的病情而又不愿总是来打扰病人。帕多克夺枪自杀的事情过去两周,伤情稳定,不再有生命危险,也没了自杀倾向。人走茶凉,媒体的注意力已经在追逐下一个新鲜的事物了,没几个人再谈论这场纷争。可她发现温斯顿出不来了,他还留在什么里,神思恍惚,与她会面的时候难以集中注意力,总是心慌慌地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语无伦次,或者词不达意,神情激越,眼神飘忽,有时候蓦地就陷入沉思,要叫他两三次他才能听到,有时候又变得出人意表的话多,不停地在感谢着她来看望自己,反复说好多遍,用很愧疚的语气劝说她不必再花时间专程过来,却又突然伤感地低下头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位心思敏感的殿下得的是心病。
清晨七点多,护士进来查房。
护士到床边检查了一下设备和器材的情况,温斯顿抚胸咳嗽,配合着护士,没有说话。
护士取下已经满了的尿袋,换上新的。
温斯顿怯生生地低声开口:“尊敬的女士,请原谅我提出这样的请求——可不可以请您将袋子挂在里面?”他不想别人看到他瘫痪失禁的样子,尤其是裘利亚。原先的康复训练本已很大程度地改善了这个令人不齿的问题,然而死灰复燃的肺炎却令他咳嗽不止,这对他难以控制的下半身简直是场噩梦。
护士一愣,她没想到温斯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哦,好的。”
温斯顿羞耻地低下头:“谢谢。”
护士换好尿袋就离开了。
温斯顿松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洒落在地面上,带来一丝温暖。
阳光晒到床前一片的时候,佩里走进来,将窗帘拉起,把阳光一丝不苟地挡在了窗外。
温斯顿怅然若失地看着最后一寸橘色的暖光被关到了窗帘背后,失落地低下头,紧紧握着身上的被单。
——那天,他害了一个无辜的可怜人吞枪自尽的那天,她看到了吧,看到了他的皮肤在阳光下焚化,亲眼见证了他的这幅罪恶之躯在光明中被处刑。她一定觉得他是魔鬼吧,只有魔鬼才会伪善地妄言救赎。
佩里关好窗帘,恭谨地面向温斯顿站直:“殿下,早上好。”
温斯顿看着佩里,轻咳着点了点头:“早安,佩里。”
于是佩里开始每日的晨起服侍,给温斯顿刷牙洗漱和擦拭身体。温斯顿虽然瘫痪,但他还是很注重个人卫生。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邋遢。佩里帮温斯顿梳头,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开始给他准备早餐。温斯顿安静而虚弱地坐在床上,看着佩里忙碌的身影,胸腔里始终碰撞着若隐若现的喘鸣声。佩里将早餐端到温斯顿面前,然后退到一边。温斯顿不太有力气地握起勺子,开始吃早餐。虽然他的胃口不是很好,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温斯顿早餐吃得很慢,也很寂静,像过去百年来无数个早晨。餐毕,佩里收拾好餐具,准备离开。
温斯顿突然开口:“佩里。”他迟疑了一下,似乎难以理解自己发出了刚才的呼唤,“......可以把窗帘打开一点吗?就一点,会晒到床尾就好了,可以吗?”
佩里愣住:“殿下……您是血族,是不能见阳光的。”
温斯顿低着头,小声说道:“可是,我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
佩里皱起眉头,他不明白殿下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殿下,您知道如果您被阳光照射到,会发生什么事吗?”他的目光落到温斯顿放在腿上的双手上,那上面还有两周前那次阳光灼烧留下的痕迹,虽然血族自愈能力非凡,外伤已经痊愈,但触目惊心的伤疤还明明白白地留在他的血肉之躯上。
温斯顿自然也看到了自己那双如今仍然惨不忍睹的双手:“......我会被灼伤。”
佩里叹了口气:“那您为什么还要……”
温斯顿打断了佩里的话,尤其显得绝望:“我只是想看看阳光而已,就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
佩里看着温斯顿,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殿下。但是您只能看一眼,而且只能晒到床尾那一小块地方。”
温斯顿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佩里。”
佩里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落在床尾的一小块地方。温斯顿抻着脖子看向窗外,阳光洒落在窗台边,带来些许暖意。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他想要伸手去触碰阳光。
佩里紧张地看着温斯顿,生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殿下……”
温斯顿听到佩里的声音,回过神来,把手缩了回去。
佩里松了一口气:“殿下,您没事吧?”
温斯顿摇了摇头。
佩里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又恢复了昏暗。
温斯顿有些呆滞地看着被拉上的窗帘,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那是他不可能触碰的温暖。
佩里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温斯顿点了点头:“谢谢你,佩里。”
佩里转身离开,关上了房门。
清晨的岑寂中,温斯顿悄悄拿出枕头下的金丝楠木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个月以来悉心收集的一束金色的发丝和那张签饼里的幸运小纸条。温斯顿将纸条拿出来,放在掌心,细细地看着。
他的眼中闪烁着幸福的温柔,轻声喃喃:“裘利亚……”
他刚才看到了漂亮的阳光,在脑海中想象着美丽的裘利亚站在美丽的阳光下,散发着温柔轻暖的笑容。他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阳光的味道,仿佛裘利亚就站在他的身边,她帮他签字、送他签饼、接受他的钢笔、成为他的代理律师、带马库斯来看望他、甚至为了他冲撞聿修......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又是昏暗的房间。温斯顿苦笑了一下:“我真是疯了,居然会幻想这些。”他摇摇头,把盒子重新收好。
走廊上又传来了护士们小声的闲聊。
护士们说,住在走廊尽头的它是个怪人。
温斯顿惨笑了一下,他习惯了这样的评价。
“......我就说它救塞德斯小姐居心叵测。瞧,它就是看塞德斯小姐心眼好,怂恿她帮它自己弄什么谅解书,慷他人之慨,现在好了,那个罪犯根本就不领情。照我看啊,罪犯和那只怪物都该下地狱,一起到地狱里去互相谅解吧!”
“我倒觉得它一开始就盯上塞德斯小姐了,想占有她,谅解书那件事都是幌子。”
“你们小心着点儿,它有好几个仆从会来这层,尤其那个叫佩里的,经常在门外守着,千万别被撞见。还有,跟你们说啊,儿科住院的那个小男孩记得吧,拉丁裔的,前两天好像和里面那个闹翻了,已经转院了,再也不来了。”
“早该如此了,终于藏不下去了吧。它那种怪物,还成天装得病恹恹的,动不动就‘我不会伤害你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您的’、‘我没有恶意’——假惺惺,谁不知道在吸血鬼眼里人类都是免费血包,他们这群魔鬼到现在都在垄断资源霸占财富,要不是现代社会管制严苛,他们还不得把人类一个个当猪猡一样豢养和奴役......”
“没有……我没有……”
温斯顿瘫坐在床上,浑身颤抖着唔哝呓语,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病房外,护士们还在窃窃私语。
温斯顿捂着耳朵,不想听到那些可怕的对话。可是,护士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温斯顿感觉自己的头像被撕裂了一样,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不管他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的。他好想逃离这个地方,躲得那些讨厌他的人远远的。
温斯顿蜷缩在床上,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他无声地哭泣,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孤独又无助。然而直到此时温斯顿才感觉到自己握着枕头的手湿哒哒黏糊糊的,他仓惶地睁开眼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拳头握得太紧,吸血鬼尖尖的指甲竟把自己的掌心刺破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和被鲜血浸透的大半个枕头……
佩里恰巧进来准备电疗前的布置,看到温斯顿满手的鲜血吓了一大跳:“殿下!”
温斯顿抬起头,看到佩里大惊失色的样子,赶忙把手握起来遮住伤口,支吾:“我没事……”
佩里转身要开门:“我去叫杜曼医生。”
温斯顿连忙说:“等一下,佩里……”
佩里停下脚步:“殿下?”
“麻烦你过来帮我把这只盒子收起来好么?我不想弄脏它……”
佩里担忧地走到温斯顿身边,伸手接过精美的古董木匣,轻声说:“殿下,我先帮您收好。”
温斯顿点点头,然后从胸前的衣襟拿出一块丝缎的手帕,想要擦掉手上的血迹,但血流如注,直把丝帕弄得血迹斑斑却仍不见止息。
这时准备电疗仪器的护士进来了,她面很生,不明所以举止莽撞,想是不知情被打发来的新人。屋内灯光昏暗,气氛沉闷,她看到满手鲜血的温斯顿和他异于常人的红色眼睛正在黑暗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立马吓得变了脸色,大叫一声冲出了房间:“啊——!救命——!”
温斯顿望着护士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住了。他刚才只是想擦干净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出奇怪的表情,她为什么会害怕成这样?他看着自己染上血迹的手帕,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吓到她了。他感到有些内疚,呆愣着,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怪物,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佩里被尖叫声也吓了一跳,回头看护士跑掉就放下盒子去追护士:“我去追她回来,给您包扎伤口。”
温斯顿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他把自己的掌心扎得很深,鲜血不停地从手掌心冒出来,从苍白修长的指缝间淌下来,染红了他身上雪白的衬衣,也把床单弄湿了一大片。他低头看着床单上殷红的血迹,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笑里满是嘲讽和无奈。他渐渐感到有些困倦,于是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女人绝望的哭泣声,还有男人愤怒的咆哮声。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他睁开眼睛,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无力感爬满白墙,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费力。他突然觉得自己活着毫无意义。他不应该在这里......
此时护士才瑟瑟发抖地端着包扎药品进来了,她看到满手满脸都是血污的吸血鬼公爵还是害怕地一哆嗦,撇开了目光。
温斯顿木呆呆地向着护士的方向,心中苦笑却毫不起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的皮肤是病态的白色,那是吸血鬼的肤色。他红色的眼睛和尖尖的耳朵也是病态的,和人类格格不入。他知道的,人类总是习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用‘它’来形容他。
护士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紧张地开口:“我……我来给您包扎伤口……”
温斯顿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看着护士害怕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他知道,他不应该要求别人接纳他,接纳一个怪物。
护士的手很抖,她慌张地拿错了生理盐水拿成了酒精往温斯顿的掌心里倒。
温斯顿感觉到酒精带来的刺痛感一直从掌心窜上颅脑,头皮一阵过电般地发麻,但似乎此刻他才终于从一种出离的隔绝空间里被生生拉回现实,恢复了一点点活人应有的知觉。他的手疼得直哆嗦,但没有出声。他知道,如果自己喊出声,护士会更加害怕,所以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用袖子尽力抹了抹脸上的污迹。
“麻烦您了。”他机械地开口。
护士颤颤巍巍地包扎伤口,她无意触碰他苍白的掌心,冰冷如尸骨,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苍青的血管,还残留着黏腻的皮下组织,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温斯顿心里涌起一股愧疚感,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温驯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您的。”
护士吓得一哆嗦,手又抖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对上温斯顿通红的双眼和血红的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对……对不起……我……我……”
温斯顿看着护士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好受。他垂眸,轻轻地说:“没关系,您走吧。”
护士如蒙大赦,草草给温斯顿的手掌缠了几圈纱布,随后收起东西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房间,生怕跑慢一点这只吸血鬼就会扑上来吃了她。
温斯顿半阖下眼,又苦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掌。鲜血已经浸透纱布,淌下来染红了他的手指。
佩里推门进来看到温斯顿手上的血根本还没止住,立马板起脸来显得愤愤不平,禁不住在床前义愤填膺地踱起步子来。“这些小女孩太没规矩了,术业不精,缺乏教养和礼数,对待您这样一位尊贵的公爵殿下也太没分寸了。您稍等,殿下,我这就把杜曼医生叫来,要他好好教训教训这些粗鲁的平民。”说着,面色愠红,抬腿便要来床头按铃。
“等等,佩里,等等——”温斯顿因为失血和低落已经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拉了拉佩里的衣袖,拽停了他正要按铃的手,“麻烦帮我拿些毛巾来压一会儿这只手,压一会儿止住血就好了。不妨事的,不是特别要紧的问题。那位女士看着我的样子害怕,我理解,没事的,我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你不用再打扰杜曼医生了,我......我——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总是会长好的。不管怎样,伤口都会长起来的......没关系。”
佩里心有不甘,但看着殿下血流不止的手掌还是先去外间取了好些干净布料帮温斯顿压住伤口止血。
“等今晚塞德斯小姐来,我必须将这件事报告给她。塞德斯小姐这样厉害的律师,为人正直,品行高尚,您又有恩于她,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放任您被医院这样无视和欺凌的。她一定会——”
“别——别,佩里,别告诉她这件事,”温斯顿听到佩里说的话急得苍白的脸更白了,粗哑的嗓音因为着急听来越发怪异,那是常年不与人交往的人在片刻的情绪激越下强逼自己试图影响他人才会激发出的过犹不及的僵硬,“请你不要告诉塞德斯小姐。我现在已经很麻烦了,走不了路,病也总是好不了,还让她惹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不能再给她增添烦恼了。”
“殿下......”
温斯顿压着自己的手掌,红眼失神地望着床边那张空空荡荡的古董扶手椅,喃喃着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总会长起来的,伤口都会长回去,我也会离开这里,这些也都会过去的......到那时候,一切都会回到正轨。总有一天,她会想不起这些来——她再也不用想起我这样的人来......会好的......”
佩里无奈咽下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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