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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穿过长长的楼梯,穿过巨大的青花瓷瓶,也被粉色的海棠花擦过了耳朵;走过小小的会客室,走过客厅,也被窗外的玫瑰花香灌进了口鼻。封陵探出长长的黑色盲杖,一只手腕被李栖筠虚虚拢住又被松开,他没有慌乱,也没有重新试图把人拽住。他一步步地走下去,听着李栖筠的脚步声,频率一致,脚步声清晰,他知道他在。
他觉得李栖筠带给自己的,是和这整个别墅里的人都不一样的一种体验。
和这一整个世界的人也都不一样。
他一步步走着,身后的汪青蕊和封彦军他不去想,只想着这个傻乎乎的李栖筠莫名其妙认了罪,又这样突然地就要带自己走出这个困了自己很久的房门,这架势,孤勇又决绝,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李栖筠带着一起私奔。
私奔,多美好的词汇,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
这是因为封陵突然发现,现在这个时空下不仅仅只存在着十九岁的自己与二十二岁的李栖筠。他虽然已经看不见,眼前却自动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身影,那些身影有大有小,衣着不同,只是面目都很熟悉:那是不同年龄段的他自己。
四岁的他,看着已经许久未归的爸爸终于回家,上了趟书房便又匆匆离开,他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角,不解地问她——是我出生后他才不喜欢回家的吗?
七岁的他,搀扶着从医院归来后肚子就瘪下去的母亲坐到沙发上,为她盖上毯子时,在心里问自己——我带给你的东西里,幸福和快乐会比痛苦和后悔更多吗?
十一岁的他,看着玻璃球里打转着的雪人与飘飞的雪花,抬起头看着床上唇色浅淡却温柔含笑的妈妈,努力笑着却绝望地问她——今年我们还能一起堆雪人吗?
十三岁的他,在雨中,茉莉花田里,听着封彦军告诉自己家里要来新的人时,浑身的肌肉都在微颤,乌云笼罩,雷声轰鸣,他听到自己冷笑着问他——你的下半身就这么等不及吗?
......
一个又一个身影摩肩擦踵,顺着木质的楼梯缓缓下去,随着他们的脚步,年龄各异的他静静跟随着李栖筠和现在的他自己。他听到那些大大小小的身影问:
你的存在,会让一个人失去爱吗,会让一个人得到爱吗?
你带给自己爱人的东西,幸福和快乐能够比痛苦和后悔更多吗?
你可以和他一起过冬天吗?
你的身体和心灵能够等到那个人吗?
那个人存在吗?
......
幽灵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每一个身影都比现在的他自己瘦弱、矮小,可是他们发出的声音那样震耳,那样偏执,那样痛苦,几乎变成了恶毒。一道道没有答案的问题在他的脑海上空盘旋,或稚嫩或青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觉得有些头疼。
嗒、嗒、嗒。
那是李栖筠的帆布鞋在地板上踩过的声音,他听到了,他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他也知道他并不能听见这些诅咒一般的声音。只是......我不能让他知道曾经这样的我,不能,他想。
“你上次下楼去找我,有摔到或蹭到身体吗?”
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清苦的香味飘过来,李栖筠在身边悄悄地问他。
封陵听到,不觉一愣。
那声音穿过了规律的脚步声,穿过了层层的质问,飞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穿过他过往对自己经历的怀疑与审视,越过了十几年的乌云与雷雨,飘过一群群身影,终于来到了他的身旁。
“嗯。”
他答了一声。
本意却不是回答李栖筠刚刚问自己的问题,而在回答被困在这所房子与回忆里的每一个幽灵:
我会让一个人得到爱。
我带给他的东西,只想是幸福与快乐。
我要和他一起过冬天。
他存在的。
......
只有一个问题还没回答。
他们慢慢走向门口,李栖筠听到封陵承认自己上次去会客室找自己时摔倒过,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嗓音有些发紧地问:“那你怎么不和我说?”
封陵听着他的询问,摸索到门把手,手背上同时覆上一只温热的手心,两个人里没有人移开,而是同时握下门把手。他说:
“每天和你说话的时间太少,就不想再和你说这些了。”说完这句,他补充了一句:
“以后会都告诉你的。”
以后。
告诉你我的过往,我的不堪,我的执念,和我对爱人的渴望。
告诉你外公家的花猫,告诉你外婆最爱的兰花,告诉你我对和你一起生活的所有幻想。
你会想听吗?
李栖筠听到他这句,以为他是在说以后会老老实实给自己交代病情和伤情,二人打开门,在门口听着蝉鸣,吹着带着花香的风,等待走在后面的徐家父女以及封彦军和汪青蕊。在薄荷香味与药香气夹杂着的空气中,李栖筠看着这一路走下来,好像终于不再生自己气,也终于从某种入定状态走出来的封陵,悄悄松了口气,他笑了起来,告诉他:
“好。你和我说,我就会听。”
他觉得自己和男主达成了自己从未奢望过的一种和谐状态,像是好友,像是知己,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种能够交流一点过往的境地。
可他不知道封陵不想和他做好朋友了。
伴随着他的一句话,原本环绕在封陵眼前的幽灵慢慢飘飞、升腾。他们的身形越来越淡,让他怀疑他们是要神魂俱散、灰飞烟灭了。可下一秒,他就发现不是——
一团团灰白色的雾气慢慢褪色,渐渐变成一缕缕泛着柔光,带着金边的清影。封陵抬起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因为远处天边的云层中慢慢浮现出了一座巨大神像的脸,刹那间便给那些幽灵洒下了光芒。祂的脸面目模糊,却处处泛着柔和与清浅的线条;祂的衣着并不庄严肃穆、一丝不苟,而是穿着最简单的柔软布料;祂的身影并不威严雄壮,反而处处透着修长与清瘦。他看着无数个自己在这道金光的照耀下慢慢飞起,一个个或站或立,飞过去围绕在神的旁边。他们被神的光芒照射,也带了一丝温暖与光亮,映射出一点属于神本身的金光。
四岁的自己在拉祂的手,说自己要带祂回家;七岁的自己在哄祂和自己一起去沙发上盖着毯子休息;十一岁的他捧着一个小小的雪人,对祂说我知道只要在你身边,雪就不会化;十三岁的自己靠在祂的小腿边,说你一来,天这么亮,不会下雨了。
他知道祂是李栖筠。
唯一没被解答的那个问题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答案。
我好像终于等到了。他想。
两个人慢慢等待司机的到来,等到封家司机从车库里开出车子停到门口时,车子刚刚停稳,还没等后面的封彦军与汪青蕊出现,封陵先拉住了李栖筠的手腕。
李栖筠看着封陵,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司机打开车门的声音响起,他的腕子忽然紧了紧。
是不是因为出过车祸,有点害怕了?
他这么想着,也没有问出声,只是率先上了车,转身拿过了封陵的导盲杖,对着封陵伸出一只手,说:
“我在后座,你也一起吧。”
站在一旁的司机已经目瞪口呆,走出门口的封彦军看到这一幕,更是气得冷哼,他觉得这个姓李的家庭医生水平水平不行,礼貌礼貌没有,现在更是直接倒反天罡了,连自己都还没上车,他怎么敢的?
可惜他的心理活动无人知晓,封陵手摸索到李栖筠的手心,李栖筠胳膊往回慢慢地收,他也就跟着他的动作坐进了车。车后座其实很宽敞,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封陵心理阴影实在太严重了,李栖筠整个人被封陵贴得很近,几乎是到了被挤压的地步。
他的衣服都被这个贴上来的男人挤出了很多褶皱,肩膀上也默默靠了一只脑袋。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他看着封陵浓密的头发和高挺的眉骨,手指没忍住覆上了他合着的眼皮。
他不也是只是怕?
一肚子火气的封彦军与默默看好戏的汪青蕊坐在车前面,一男一女看着后视镜里紧紧贴附的两个人,各自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汪青蕊冷笑着,看着后视镜里一只白色手背穿插过黑色的发丝,瘦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硬挺的鼻梁骨上,给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搭了个棚子窝。
封彦军紧皱着眉头,清了几下嗓子,看着后视镜冷哼了几声,突然就和那道窄窄后视镜里一双黑色的眼睛对视上了。
他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眸毫无波动地盯着自己,薄薄的眼皮掀起,形成了一道平直而锐利的线条,黑漆漆地看着自己,对视了两秒之后,那双眼睛突然又若无其事地垂了下去,继续看着自己的主人捧着的一张脸。明明是看得见的一双眼睛,刚刚望过来的眼神却比一双盲人的眼更空洞,可它看着手中的那张脸时,又变得如此温柔,简直让封彦军怀疑自己刚才是产生了一瞬幻觉。
我都死过一次了。
你们管我呢。
李栖筠手指挑起封陵的一缕头发绕了绕,指腹轻轻揉了两下封陵的头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封陵都差点死过一次了。
就算这辆车路上又出了车祸、爆炸了、被洪水淹了.......最惨烈的结果不也只是自己和他会一起死在这辆车里吗?
死就死了,同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封陵怕就怕吧。
没关系的。
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
其实脑子都是一个大大的李栖筠神像,旁边环绕着一群大大小小不同年龄段的封陵的魂的画面。一个闪着金边的大神像,和一群浅白色的天使的感觉。
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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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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