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窗棂透进明媚的阳光,又将光分割成水晶般的碎片。
宿烟寒在棺材里喘着气,他刚刚活了过来,可紧接着,他的四肢就开始断裂,头颅也从脖颈处分离,全部溢出鲜血,染红了棺椁。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使是找回了躯体,拼凑得完整,宿烟寒也死了,再也没办法回来了。
缚重山甚至没机会伤心,没机会喘息,他立即将自己颤抖又冰冷的手贴到宿烟寒的脸颊上,那温度是热的,小师弟的脸颊是热的。
久别重逢的温暖,缚重山甚至舍不得它在指尖流逝,他什么话都不敢说,生怕下一刻再听不到回应,只是触着宿烟寒温热的脸颊。
可缚重山那双悲伤又无助的眼神就像一面镜子,映到了宿烟寒的心里,促使他也流了泪。
“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对吗?”宿烟寒临死前问道,这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
缚重山却不敢说,他怕给宿烟寒徒增烦恼,结局已定,说出口,只会让彼此更伤心。
可缚重山的手却抖得不像话,他明明想看着宿烟寒,看一眼就少一眼,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眼睛。
他那么难过,宿烟寒忽然笑安慰道:“师兄,我可以转世投胎了,等我……等我转世后,我还会来找你。”
缚重山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他却还是强迫自己勾了勾嘴角,像是调侃的语气说道:“那时,师兄都彻底老了。”
宿烟寒却难过道:“师兄,这个世道好不公平,为何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呢?”
缚重山摩挲着宿烟寒好不容易从温热却又变冰冷的脸,道:“我们回浔阳,我把你埋在枫叶林,继续陪着你,可好?”
宿烟寒点点头,明知故问:“大师兄,你喜欢我吗?”
他想听一个回答,最后一个回答,可缚重山只是颤抖,什么都不肯再说。
“你心里有我吗?”
宿烟寒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他不断从嘴里涌出鲜血,身上的温度正在快速消失。
可他还是继续问:“你……爱我吗?”
问完这一句,缚重山彻底摸不到宿烟寒的体温了,小师弟闭上了眼睛,咽了气,已经不再呼吸。
缚重山的心仿佛再度被撕碎,只有宿烟寒死后,他才敢悲痛欲绝放声大哭,他的眼泪像是秋日的雨,湍急汹涌……
*
缚重山又回到了浔阳,将棺材埋回了枫林里,又重新打扫了小木屋。
一切仿佛恢复如初,缚重山偶尔会去江边钓鱼、扫院落堆积了太多的枫叶,他有时会捡一两片好看的枫叶夹在册子里。
他算着时间,又在宿烟寒头七这天去集市上买了些贡品和纸钱。
深秋快过去,天气越来越冷,马上就要入冬,枫叶越落越少,灰色的树枝也变得光秃秃的。
缚重山披了件披风,从外面拎了一壶酒,可还没来得及摆贡品,就见院子里的坟竟被挖了,湿润的泥土全都翻到了外面,棺材敞着,接受阳光直白的照耀,里面的尸体却不见了。
他顿时紧张起来,扔下酒和贡品就要回屋里提剑,没想到一开门,竟猛地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宿烟寒此刻正坐在桌旁,他翻着那本夹满了枫叶的册子,看到缚重山,又冲着他挥了挥手,笑着道:“大师兄!”
小师弟忽然回来了,猝不及防,让缚重山又惊又喜。
“你、你……”缚重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泪却顿时在眼眶里打转,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站在原地,已经不能动弹。
宿烟寒却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是我,是我……”
宿烟寒捧住缚重山的脸,他的指间很凉,掌心也没有温度,却有着无比温柔又眷恋的语气:“小尘哥哥,我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
缚重山已经不能思考,不能犹豫,他忽然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宿烟寒。
两道身影,拥抱在光亮的阴影里,就如自己也发了光。
“小寒,我喜欢你,我心里有你,我爱你……”
曾经从不敢言说的话,如今被他一鼓作气全部说出了口。
他多想把师弟的掌心捂热,多想摸到宿烟寒温暖的脸颊,多想他们这辈子就好好地在一起,多想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先爱上小师弟,再不肯让他受一点离别之苦。
可这一生,尽是遗憾。
缚重山的泪已经夺眶而出,一遍遍地呓语:“小寒,你为何会回来?你怎么会回来?”
“我没有去投胎。”宿烟寒笑着回答,他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轻轻摩挲着缚重山鬓角的白发,他已经等不到下辈子了。
“我打算一直做鬼,小尘哥哥怕不怕?”
“那你会很痛苦吗?”
不能转世投胎,栖息在人世间的鬼魂要永远忍受天地的驱逐,那些温暖的阳光成了炙烤的火,和熙的风变为尖锐的刃,他不想因为一己私欲,就困留宿烟寒留在人间。
可是宿烟寒说:“永远见不到师兄才痛苦,人只有一世缘,这一世缘份,我绝不肯放……”
缚重山忽然紧紧抓住了宿烟寒的手,他的眼睛闪着澄澈的泪,语气坚定,一字一顿道:“我也不肯。”
落在地上的枫叶被风吹动,飘荡在空中,仿若拥有了自由。
*
虚青宗彻底在江湖中消失了,这里成了荒无人烟的孤山,千秋殿结了蜘蛛网,荒草淹没了曾经的一切。
不周塔被烧了个干净,鎏潇阁也不复存在,剩下那烧焦的空壳被人拆了下去,那片空地盖了新楼,灯笼亮起,又成了新的繁华之地。
如今江湖平静,再也没有了天魂神仙之说。
入了冬,街上的行人都披上了厚袄,天色朦胧,似乎有要落雪的预兆。
摊位上的糕点食物冒着热气,白色的烟丝丝缕缕,飘到天上,像成了云彩。
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道身影尤为显眼,那位公子的手白得像雪,撑着一把画着梅花的红伞,出挑的气质,吸引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公子的眉眼干净得好像不染这尘世的任何杂质,他像自天上而来,却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人间熙攘的大街上,直至一个声音的到来,将他唤醒。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十七年前,在暗无天日的不周塔,这个声音从宿烟寒的身后传来,与这一刻重叠。
“小寒,我们该回家了。”
缚重山清冷的嗓音又从身后响起,他站在人群中,可在宿烟寒的视线里,只有缚重山是清晰的。
大师兄的手上拿着一捧灯盏糕,新鲜出炉,还在他怀着冒着热气。
宿烟寒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神色与生命像是只被人群中的那一人赋予,漫无目的的孤魂,找到了方向,他跨越拥挤的人潮,撑着伞向缚重山奔去。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梅花红伞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天色灰蒙,水天一色,船桨滑动平静无波的水面,荡起阵阵涟漪,秋天彻底过去,火红的枫叶褪去了鲜艳的颜色,渐渐地,飘起了雪。
漫天的白雪纷纷落下,掉进湖水中消失,宿烟寒从伞中伸出手,去接天上的雪,晶莹的雪落在他的手心中并不消融。
宿烟寒把手中的落雪捧给缚重山看,像孩子般笑起来。
“小尘哥哥,下雪了。”
缚重山的眼神也如这世间静悄悄而落下的雪,那样纯粹而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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