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青宗和鎏潇阁的联姻一切从简,从提亲到下聘、流程下来,不过半月过去,婚服赶制完工,就到了缚重山去迎亲的日子。
迎亲之前,虚青宗早就有了喜庆之色,山门挂了红绸,各个海棠窗都贴了囍字,缚重山更是穿了一身丝绸制成的喜服,在太阳的照耀下,映出穿引在丝绸中的金线刺绣,极为华贵。
缚重山平时喜深色衣物,这还是第一次穿的这么鲜艳,红色衬得人气色极佳,更显丰神俊朗。
临下山门之时,宗门内几乎所有的弟子都跑过来看热闹,各个笑得比大师兄还灿烂。
“等大师兄成了亲,到时候就该轮到我们成亲了!”
其中有弟子欢呼跃雀,恨不得把大师兄身上的喜气都沾到自己身上来。
缚重山也难得笑了笑,大喜的日子,他应了师弟们的插科打诨,“那我以后,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哎哎哎!那大师兄得先喝我的喜酒!我可是二师兄哦!”游川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今日的蓝袍上竟系了一根红绸,料子跟缚重山身上的婚服一模一样。
他顿时成了最沾喜气的人,弟子们直呼偏心,师尊将制作喜服剩余的一块料子给了游川,还特意缝制成了腰带,挂在腰间别提多威风了。
游川显摆出去后,又嘿嘿一笑,安慰各个嫉妒了的弟子,“不急不急,等你们的二师兄成了亲之后,就轮到你们啦!”
缚重山见艳阳高照,若是再与师弟们闲谈,怕是连时间都要误了,又立即向大家辞行。
当他即将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忽见到人群之外,站在山石处的宿烟寒。
宿烟寒注意到大师兄看过来的眼神,本落寞的神色又压抑下去。
他冲着他在笑。
刺眼的日光照在宿烟寒一袭白衣上,他就默默地站在那,仿佛融化进了天空里。
缚重山也微微勾了下嘴角,先收回了目光。
他始终无法面对宿烟寒说的话,如果那句话是假的,恐怕他的心已经被搅乱了,如果那句话是真的,他却承受不了这一份不容于世的真情。
缚重山离开了虚青宗,一袭红衣,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清澈的河流,向山下走去……
*
春日,信州。
远山瀑布奔腾不止,竹海齐云。
缚重山行至群山交界处,脚下忽然被布下了天罗地网阵。
旋即,林间、山腰、沟壑处各自涌出提剑的侠士,纷纷向缚重山进攻。
缚重山反应极快,御剑远离群山,又折回竹林,随即将脚踏着的剑收于手中,自己则盈盈站在了一棵竹子上。
“在下何时与你们结过怨?”
他们一致穿着白衣,用一具银灰色面具蒙着面,身上没有任何门派的标志,可有序的招式让缚重山太熟悉,他前不久才刚在宗门大会上见过,这皆是各派不同的功法。
“不必废话,有人要纳你的命!望仙谷,就是你的埋葬之地!”其中一个带头的侠士一声令下,身后众人顿时掐诀起剑诀,齐齐向竹林方向刺去。
无法沟通,缚重山却不欲争斗,反而另辟蹊径跃身藏匿进了竹林,决定绕后离开望仙谷。
可四面皆被侠士围住,几把利剑从竹林中穿梭而来,皆被缚重山施诀阻挡,又有人前赴后继来到竹林,纠缠不休。
他们似乎非常清楚缚重山法术高强,不停用人海战术拖延时间,以耗费缚重山的体力。
凶多吉少,缚重山是为迎亲简约出行,只带了一把剑,再高强的法术也招架不住成百上千的侠士。
几番过招,竹林被剑炁斩断了片片,他的脸颊也被划出丝丝血痕来,缚重山御剑而行,终是入了望仙谷的群山沟壑。
这场埋伏只要进入就休想逃脱,又有一半的侠士收起剑,手指掐诀,在半空画出符咒来,又将符咒投入瀑布之中。
瀑布流水忽然变得更加汹涌,犹如一头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将缚重山尽数吞噬。
他立即开启剑阵,自己飞身躲过汹涌的瀑布,站在半山腰的竹林中,剑阵穿过激烈的水,瞬间朝在瀑布下画着符箓的弟子冲去。
缚重山掐诀召回主剑,直直对向领头的侠士,对方却毫无俱色,反而与他攀谈,“可怜你赢了天下第一,世间再无敌手,却是个被蒙心蒙眼的瞎子,到死估计也不会明了了……”
缚重山不欲多言,一剑朝对方劈下,可人实在太多,他用剑阵拖住了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人想置他于死地。
剑被其他人的剑弹开,又有数人从身后偷袭缚重山,哪怕他躲过了大多数,还是不免中剑,喜服也被划破,碎了好几片。
“你们到底是谁!?可是叶阁主要杀我!?”
这是缚重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合理解释,他下山机会不过廖廖,只曾与叶穹结过怨,如今想来,叶穹十年后突然的转变确实太过蹊跷了。
侠士却大笑嘲讽道:“哈哈哈,想杀你的又何止鎏潇阁啊?下地狱之后好好琢磨吧!”
命悬一线,缚重山来不及思考对方的话,反是纵身坠入瀑布之内,伤口的血蔓延到汹涌的流水中,众侠士又向瀑布处落剑,再施符咒。
瀑布汹涌翻滚,一把把剑刺入水中,符咒又在瀑布里接连爆炸,就连河底的游鱼都被炸得尸横遍野,血肉模糊。
死鱼的肉块黏在石头上和岸边,腥臭味阵阵,在这一片蔓延开来,又被流水渐渐拍打、冲刷、消散……
缚重山身负重伤,随着瀑布飘到附近一处山脚的村落下,他努力让自己靠在河中石头上大口呼吸,可下一刻,却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良久之后,村落里在河边捞鱼的少年惊声尖叫,“大哥!大哥!河里有个死人!!”
在家里劈柴的大哥就拎着斧头赶了过来,撸起裤腿进了河中,试了试缚重山的鼻息,微微弱弱,好歹还有气。
“哎呦,还没死!”
话音刚落,在河中犹如一具尸体的缚重山就缓缓睁开了眼,虚弱的咳出几口血来。
大哥扶了一把缚重山,语气担忧道:“公子,您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对方是个好人,立马将缚重山带上了岸,缚重山已经失了全部力气,浑身颤抖,却并没有解释:“多谢搭救。”
兄弟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在乎了,人命关天,弟弟撂下手中的鱼篓,连忙跑回屋里去烧水,又急着说:“我去采草药!”
说着,他“啪嗒——”一下扔了柴,走出房门的时候又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大哥看到,“啧啧”嫌弃了两声:“冒冒失失的!”
缚重山却拄着那把他紧握着的佩剑,拦下了要去采药的弟弟,“不必了,多谢。”
他担心有人追杀自己会找来村落,连累无辜百姓,恢复意识后就不敢停下脚步,兄弟俩心肠很好,弟弟又跑上来,问道:“你受了伤为什么不治?难道你是坏人?心虚才跑吗?”
他这样子,不过十几岁,一双大眼睛很清澈,缚重山竟在这时想起了宿烟寒。
大哥忽地冲上来拽住弟弟,一把打在弟弟脑袋上,“滚过来!不许胡说八道!”
他凶神恶煞的,实际上是把弟弟往身后护,怕他的傻弟弟说错了话得罪有法术的侠士,那可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缚重山的脚步却因为兄弟俩放缓了些,看到弟弟被打得委屈捂住脑袋,他开始频繁地想起宿烟寒,想起前不久他竟打了小师弟一巴掌,又想起宿烟寒年幼时跟他说的话。
当时小师弟也是这副可怜巴巴地样子,说:“大师兄,你能永远都不训我吗?”
他违背了承诺,不仅训了小师弟,甚至还打了他,在小师弟眼中,他确实是坏人吧?
所以他是因为心虚才跑的吗?
缚重山离开了村落,已经奄奄一息,半路上勉强为自己包扎伤口,他强迫自己不能倒下,用意念支撑着,他要回到门派,他还要回家。
一直从清晨走到黄昏,缚重山在集市上买了个馒头充饥,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福大命大,竟没死成。
临近傍晚,街边已陆续有商贩点了灯,集市上永远这么热闹,张灯结彩。
缚重山买了一份灯盏糕,他每次下山,都会给师弟们送礼物的,当然这次也不能少。
如今重伤在身的缚重山忽然想,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了望仙谷,留给小师弟最后的印象怕是无情又可怖的。
他为何要对一个孩子发火?哪怕对方说的错误又荒谬,作为长辈,开导后原谅也便罢了,何必要闹的不愉快,叫宿烟寒那么害怕又那么伤心呢?
缚重山心生愧疚,将灯盏糕用油纸小心翼翼包好,他的手都在抖,又怕凉了,就揣进了怀里温着。
一直走到夜幕降临,缚重山才终于返回门派,他还不知要如何跟师尊讲述今日的惊险,又如何去取得小师弟的原谅,却忽然见虚青宗今晚竟来了许多人。
各门派不同形制颜色的制服在黑夜里都成了漆黑的一片,他们似乎围成了一个大圈,正在关注中间的事物,交头接耳,唏嘘不已。
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缚重山终于艰难地找到了熟悉的人,游川看到了重伤归来的师兄,先是惊讶,再是惶恐。
“大师兄?”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刻意压低了声线,又从人群中慌慌张张地挤出来,跑到缚重山面前,“你怎么回来了?还受伤了?”
缚重山没解释,反之他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为何有这么多人在?你们在看什么?”
一问到这,游川眨眼的频率就提高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搀扶着师兄,开始转移话题:“师兄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是扶你去休息吧……”
他想带着缚重山离开,下一刻,手却被重重甩开,缚重山像一个回光返照的人,忽然恢复了全部力气,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边望一边向人群中走去。
游川沉不住气,他又追上去努力拽住缚重山的手,想要拦住对方,“师兄,先去换身衣服吧,你衣服都破了。”
缚重山却不理他,挤进人群里,游川慌了,立马提高嗓音,“师兄!别去了!别过去看!!”
拥挤的人群却被缚重山疯狂推开,如今便是谁也拦不住,他甩开任何人想要拦住他的手,近乎走到中央,一口漆黑的棺材便映入眼帘。
他一时愣住,没看到棺材里躺着的人是谁,心却已止不住地抽疼起来,如今还没有盖棺,是只要再把眼神抬起一点,就可以看到静静躺在里面的人。
缚重山却忽然没有了勇气,脑海里乱作一团,猜不出里面躺着的究竟会是谁,浑身的伤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等缓和了片刻,缚重山再次鼓足勇气抬眼,目光落到那件与漆黑棺材形成强烈对比的白衣上,寻过那双修长却苍白的手,腕处戴的红绳衬得像是渗出的血。
最终,惨白月光下,那张清秀的脸轻易地映进了缚重山的瞳孔中,宿烟寒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一般,静静地躺在了棺材里。
醒目的玉钗装饰了素静的遗体,那还是小师弟初到山门时,他亲手送给小师弟的礼物。
当时挽在宿烟寒青丝上的玉钗,如今竟是竖立着的,生生穿透了宿烟寒整个咽喉,上面的血渍都已经干涸了,包括宿烟寒嘴角处的血。
周围喧嚣的嘈杂声消失,一瞬间静得可怕,缚重山颤抖地抬手,那只冰冷的手贴上了宿烟寒的脸颊,也是冷的。
他摸到对方毫无温度的脸颊,看到那支刺穿咽喉的玉钗,缚重山无法再说服自己忽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他怀里还揣着温热的灯盏糕,他还不想给小师弟留下一个凶恶无情的印象。
缚重山眼眶发红,紧蹙着眉盯着棺材里早已停止呼吸的人,他无助抬眼,看向棺材周围形形色色的人,那身破碎的红衣,在黑夜里将他的脸色也衬得极其惨白……
缚重山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他扶着棺材,仿佛摇摇欲坠,眼里的泪晃着都还没有流下来,他却忽然从心脉间咳出一口温热的血,倒在棺材旁不省人事。
他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再次醒来,浑浑噩噩又是傍晚。
游川陪在缚重山身边憔悴疲惫,见大师兄醒来,又立即关心道:“师兄,可好些了?”
缚重山从回来到今日都没有掉一滴泪,如今醒来时眼睛却红得不像话,布满了红血丝,他直接起身问:“小师弟……是怎么死的?”
一提起这个,游川又情绪低落,回答道:“他不小心从山上坠下去了,我们看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咽气了。”
“怎么可能?!他好端端地为何不在韶光庭,为何会去山上!为何偏偏是当时……!”
缚重山情绪激动,似乎要再出门去见棺材里的宿烟寒,他不顾牵扯伤口,眼睛血红,这副样子可吓坏了游川,对方忙提醒道:“人死不能复生啊,大师兄,我们还是节哀吧……”
缚重山紧攥着拳头,不顾身上又在渗血的伤口,可看着游川泪眼婆娑的样子,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全是他的错。
宿烟寒一定是恨他!恨他不信守承诺,恨他冷漠的态度,恨他的不解与逃避。
他自以为虚青宗可以保护宿烟寒,自以为人是给了吃穿就够的,自以为他的管教就是爱,所以无休止的忽略宿烟寒的感受。
他没答应小师弟的任何要求,小师弟才活了不到二十年啊,还没有见过这山河美景,没吃过这世上的珍馐美味,甚至想去浔阳看一看枫叶,都从没有机会了……
梨花瓣一直落,落了满地,飘了满头,梨花那么多,翠绿的梨花树上却不再有了。
宿烟寒下葬的日子到了,之前落了一场雨,地上的梨花瓣也开始烂了,缚重山的伤还没好,却一早起来洗漱。
铜镜映出的脸色苍白憔悴,泼墨的青丝已经混了许多白发,缚重山系好发带,来到千秋殿拜见师尊,暮成雪却心疼地摩挲着他鬓角的白发。
师尊的眼里有着泪,轻声沙哑道:“孩子,你怎么也白了头啊……”
二十多年都要过去了,一切都恍若隔世,有的人来了又走了,千秋殿换过几百任宗主,虚青宗走过数千万的弟子。
时间从不属于人,缚重山反而在师尊面前挤出了一个笑容,“师尊,我也老了啊……”
这或许值得庆幸,或许人有再多的痛苦也不怕,因为时间会将一切都带走。
时间在缚重山的世界里静止了,因为他也死了。
那个意气风发、所向披靡、足以称得上天下第一的缚重山都已经死了。
此刻他向暮成雪作揖,向师尊恳求道:“我想将小师弟安葬在浔阳,还望师尊成全。”
当年,几乎整个虚青宗的弟子都帮忙抬了棺,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山脉为小师弟送行,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从钟陵一路洒到了浔阳,落在地上,代替了烂透了的梨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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