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是漫无边际的火。
颠倒的光影间,血色瓢泼。
昭宁想动,却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禁锢住了,她只能徒劳地挣扎,眼睁睁看着宛如月钩的银刀落下——
被人按在地上的男人在这一瞬转头看向她。
琥珀色的眼瞳如一盏氤氲着温暖明光的琉璃盏,可血骤然倒了下来、明亮的光芒灭了,琉璃盏摔在地上,没有声,却碎了一地。
血淋淋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到昭宁脚下,弯弯扭扭地蔓延出一道红痕。
王兄……王兄!
昭宁失声,大喊,可喉咙中却像是被人塞了团棉花。她怎么也喊不出声,只能如头困兽,呜咽着,挣扎着去捡那脑袋。
只是她刚动,就一把被人按住。
放开她,放开她!
昭宁猩红着一双眼,像发了疯的野兽。她猛然回头,歇斯底里地哭喊,却看见按着她的人赫然是她的父王。
父王……
昭宁一愣,泪光朦胧中,她看见裹挟着凌厉杀气的寒刀自后方落下。
血又糊了她一脸。
这一次,昭宁再也忍不住嘶喊出声,痛彻心扉:
“不要——”
也是这一刻,昭宁醒了。
她含着泪睁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刀绞般的痛不住地自胸口传来,她的灵魂仿佛被人无情撕碎然后又生生缝合了回去。
是梦。
可也不是梦。
她离开五神山,跑死了两匹马赶到大都,可还是迟了一步。叛军攻占了大都,他们不仅一把火烧了王宫,还斩下了她父王的首级挂在城楼上。
二王兄不知所踪,至于她的大王兄……
昭宁眼前又浮现出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昭宁头疼得厉害,宛若被人用一榔头砸碎了脑袋。
她本想潜入大都,带走父王的首级,却在入城时被叛军发现了。危急关头是她少时的姆妈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替她引走了叛军。之后,为了躲避叛军的追杀,她只能一路南下。
明明她已经甩开了那群鬣狗,可还是有人闻着味追了上来。
她是在黑山被人射落山崖的。
那人善箭,三箭,箭无虚发。
第一箭,射中了她的左肩。
第二箭,射中了她的右腿。
最后一箭,在山崖边,穿胸!
若非她早有防备,穿了护麟甲,只怕是已经死于那人箭下了。
胸口似有感应般传来锥心的痛,昭宁咬白了唇,疼得冷汗涟涟。
这般精湛的箭术,昭宁想到的唯有一人,可想了想又觉得不是。那人是她二王兄的死士,不可能来杀她。
昭宁那时没得选择,如果不跳崖,就只有死。她决然地跳了,之后……她不记得了。不过如今看来,她还活着,情况还算乐观,她约莫是被好心人救——
救个鬼!
昭宁一挣,酸涩麻木的钝痛传遍四肢。
她不可置信地意识到,她被人用麻绳牢牢捆住了双手双脚丢在床上。可偏偏那人还怪贴心的,仿佛是怕她着凉,竟给她盖上了一层被子。
她被叛军抓了?
昭宁倒吸一口冷气,忍住身上的痛,目光一侧扫过周遭,在触及屋内桌上的瓷碗时一亮。
下一秒,她蹬开被褥,就往床边滚去。
只是力道太猛——
“醒了?”
少女将要扑通栽倒在地时,木门被人推开了。丝丝天光闯入,刺得昭宁的眼睛一痛,几欲落下泪来。
“娘子,可是醒了?”
男人问道,他的声音薄凉,空荡荡地飘进屋内,似十二月漫天大雪中的一朵雪花。忽而,木门大开,冷风一阵,那一朵雪花裹挟着漫天的风雪侵入屋内。
寒意攀上昭宁的心头。
不是北沙人,是大胤人。
他说的是大胤的官话!
昭宁彻底僵住,此刻她狼狈地挂在床边,要倒不倒,唯一能做地就是费劲地抬眼,努力望清男人。
可——
太难了。
白靴跨过门槛,男人修长笔直的腿一迈,白袍翩然散开,如纷纷扬扬的雪花,冷意随之腾起,无声的压迫袭来。昭宁吃力地抬起眼,目光所及最先是男人的手,一双端着药碗,肃白如冰的手。
继而是喉结,修长的颈。
最后,才是男人的面容——
一张昳丽却含着冷戾之色的面容。
就像一柄骤然插入雪地的带血利剑,雪泥纷飞,寒铁之刃却锋芒毕露!
昭宁的眼眶瞬间红了,仿佛被那柄带血利剑凌厉的杀伐之气所伤,她仰头死死地盯住眼前人。阴翳之中,男人的肤色略显苍白,高挺笔直的鼻梁之上一双眼睛为一根白绫所覆。
那本该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薄凉,亦或狠辣。
昭宁的眼睛越来越痛,越来越酸,似乎那一柄剑不是插在雪地里,而是插在了她的眼中,越插越深,越插越深。
终于,一滴豆大的泪落了下来。
昭宁不会记错,绝对不会。
男人似乎是瞎了,走得很慢。
屋外的春光顺着门泻进来,在昏暗沉闷的房间里被勾勒出朦胧如丝线的形状。他一步一步,踩碎光影走向昭宁。
一瞬间,昭宁像是又坠入了一场浩大的梦魇。
他每走近一步,面容就在昭宁眼前清晰一分,就与昭宁记忆里的面容重叠一分,当他稳稳站在昭宁面前时,两张脸彻底合二为一。
他居高临下,昭宁仿若又看见了那年关楼上垂眸冷视的男人。
就是沈危楼!
他便是化成灰,她耶律昭宁都认得!
昭宁乌黑的眼眸被仇恨的焰火点燃,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四肢百骇里充斥着愤怒,憎恨以及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没有死,她就知道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三个月前所谓的“帝师自戕”果真是谣言,果真是骗局!
如今,她竟是被他抓住了。
昭宁目露绝望之色,这比她落入北沙叛军手中还要痛苦百倍。
“沈危楼,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娘子躺好,你的伤口裂开了。”
两人同时开口,只是一人说的是北沙的俚语,一人说的是大胤的官话。
梦魇在这一刻无声破碎,薄凉散去,取而代之的竟是温声关切。沉默中,沈去寒面色不变,他似乎听不懂北沙话,将药搁在床头后,他小心地按住昭宁的肩,扶着昭宁躺下。
“伤口没有裂开。”
其实裂开了。
昭宁换了大胤官话开口,沈去寒的动作才停下,他道:“某闻到了血腥味。”
狗鼻子。
昭宁暗骂,她搞不清眼前人要干什么,只能像条受惊了的毒蛇一边嘶嘶吐着蛇信子一边万分警惕地盯着他。
“伤口裂了会加剧伤势,会死。”
她当然知道。
沈去寒眉梢一挑:“娘子不是说不想死么?”
谁没事想死!
昭宁有些懵,她觉得她可能是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到了脑子,或者是还在梦中,要不然、要不然他怎么会说:
“在山崖下,娘子拽着某的脚哭着说了五遍。”沈去寒淡淡地陈述,似乎记仇都没有他记得这般清楚:“某背娘子回来的时候,娘子死命勒着某的脖子说了三十七遍。”
“某为娘子上药时,娘子……”
“不可能!”
昭宁脱口而出,她这一声下意识说的是北沙话,活像是炸毛的小狼崽在凶某某。
沈去寒应声停下,而昭宁也不再说话。按照他话里的意思,她掉下悬崖身负重伤,求着他救她,而他看在她那么可怜的份上救了她。只是——
他救了她,怎么可能,除非他瞎了!
昭宁错愕抬眸。
他……瞎了?他瞎了!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面上那蒙着眼睛的白绫上,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试探开口:“所以是你救了我?”
“嗯。”
淡淡的一声,明明如云烟般缥缈,却瞬间化作云山雾海压向昭宁。
她不敢确定男人所言真假,毕竟沈危楼奸邪狡诈至极!
思及此,昭宁恨得牙痒痒。
十一岁那年,她的大王兄耶律昭烨惨死于大胤,她父王怒极之下出兵讨伐。一开始大胤屡战屡败,北沙的铁骑轻而易举地突破齐延塞,夺了关西七卫,闯过碎雪关。可正当他们要乘胜追击,南下攻打延州城时,大胤却派来了一位督师。
那位督师一来便出了一记狠招。
时值正月,风雪漫天,他却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地追求行军速度,撇下主力大军,亲率骁骑三千,自马邑过恶阳岭,顶风冒雪疾行六十余里,夜袭碎雪关。
她跟着二王兄率军回援碎雪关,却不料和固州总兵陆沉渊在一剑峡狭路相逢。若非她一箭射中陆沉渊的弟弟,让他失了神,恐怕她与二王兄的命都搭在了一剑峡。
碎雪关一战,北沙大败,死伤无数,元气大伤。而大胤却因这一大捷士气大涨,那位少年督军于夜乘胜追击,率万余精骑于前,陆沉渊率大军于后,冒雪追至文阴山,逼得她父王不得不卑辞请降,主动与大胤议和。
彼时,那位少年督师刚及弱冠,似刚出鞘的凛冽宝剑,横扫北沙无人能挡。
若那督师是旁人,昭宁尚且能忍下这一口气。
可那人偏偏是沈危楼……
——他可是她大王兄在大胤日日念叨的好、兄、弟!
碎雪关议和那夜,白雪如幕。
昭宁始终记得沈危楼身披黑裘立于关楼之上的模样。她因刺杀他失败,被父兄绑了强行带走。隔着珠帘飞琼,她在关城下回眸,含恨看他,而他垂眸而视。
那一眼淡然,但扑面而来的杀意,昭宁记了很多年。
沈危楼,如此狠辣奸诈之人!
他怎么会救她?哪怕他瞎了,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以他的性情怎么会如此随便的救一个身负重伤且来路不明的女子,而且仅仅是因为这女子一句“她不想死”?
他定时有所图谋,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五花大绑地绑着她?
说不定连那碗药都是毒药!
昭宁顿悟。
他定是不怀好心,定是有别的心思,定是……
“别动。”瞎子无意识探出的手擦过遮住少女明媚眼眸前的碎发:“某帮娘子上药。”
昭宁眼睫一颤,男人冰锥般的指尖已经扣住她的肩膀。
他要给她上药!
“不!不行!”
昭宁急急一声呵,在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北沙话后,她又磕磕绊绊地换了大胤话:“不行!”
“为何……”
你我隔着血海深沉,怎么可以!
昭宁气得在心中咬牙,但嘴上却是说:“我是女子,你是男子,男女大防!”
昭宁不等沈去寒回答,反将手臂一伸,戳到他面前:“而且我如今已经醒了,有手有脚可以自己上药,你把绳子解开,我自己来。”
“医者一视同仁。”沈去寒微顿,阴翳之中,神色晦暗:“男女无别。”
他转移话题,他果然别有意图,所以不肯解开——
“某绑着娘子是因为娘子昏迷时一直在做噩梦,某怕娘子乱动撕裂了伤口。”
他捆她竟还是为了她好?!
昭宁狠剜了沈去寒一眼,可他看不见。
沈去寒静默了一息,薄唇一动:“此举多有得罪,某现在就将绳子解开。”
谪仙般的模样,正人君子般的做派。
呸。
昭宁目光染上毒色,她冷眼看着沈去寒俯身去解她身上的绳子。如瀑乌发垂泻而下,一截玉脂般的脖子登时明晃晃地暴露在少女的眼皮子底下。
真蠢。
昭宁弯了弯唇。
她笑起来时眼眸似新月,两靥浅浅的酒窝宛若两潭能溺死人的春泉,明明娇俏可人,但却莫名含着渗人的杀意,让人看着无端寒栗。
身上的绳子已经松了,她悄悄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电光火石间,陡然出手——
之前写的,想了想还是放上来了[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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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仇人相见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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