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渡口,雷雨晦冥,惊浪拍岸。
岸边的艄公屋里,艄公方才擦了根火柴,点亮了烛光,谁料狂雨忽过,窗户倏地重重砸了回来。他放下烛台啐了一口正要骂,却被窗外的一道人影牵住了目光。
那人身量不高,浑身披着蓑衣,像裹了层草分不出男女,雷光之下,只看得见一方白净的脸庞上,红润的双唇正滴着雨水,一张一合。
污泥之中,那人正拖着条长柱状的皮口袋缓慢前行,身后的行迹犹如蛇尾长长地拖出了三五十米。
“敢问——”
老艄公扶着窗沿,可又不知那人男女,只想着这已是夜半三更,哪会有女子轻易出门,便远远招呼道,“小公子可是要乘船?您来得不巧,这龙王正发脾气呢,早些回去罢!”
忽然被人叫住,那“小公子”愣了愣,却也不抬头,只咳咳地清了清嗓,闷声应道:“我替家里扔些废柴,老伯不必担心!”
老艄公远远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禁一颤,只觉得眼前这个二八年岁,正变着声的男孩是真心顾家。于是嘱咐了句“早些回家”,便伸手合紧了窗。
见艄公屋内亮起了暖光,那“小公子”哼哧哼哧加快了步伐,左顾右盼,停驻在一块浪最狠的石崖边。
身后的皮袋子被重重摔在地上,“小公子”抹了把脸,猛地扯开了道大口子。
一道雷光骤然照亮了半片天,只见那袋子中,赫然躺着一具肥胖的人身!
那人虽穿金戴银,却早已没了气息与脑袋,一双灰紫色的手冷冷地搭在石崖边。
看着那双手在水中起起伏伏,“小公子”连蹲下身,双指扣紧那人的关节,双眉一横,猛然拽下了一环红玉玛瑙的金戒指。
“小公子”把玩着金戒指,凑在眼前,朱红的唇角顿时嫣然一笑,如一朵暗开的艳花。
而下一秒,那具绫罗绸缎的尸体便被毫不留情地踹进了波涛之中,自此,湮入汪洋,不见踪影。
金戒指到手,可他依旧停在原地,直到不远处一条游船犹如点灯幽冥破浪而来,有人徐徐伸出了手,“小公子”才被那点着暖光的船接进了舱。
雷鸣下,游船一路顺江前行,终隐匿在了泱泱江水中。
*
翌日清晨。
一匹快马劈开了大永国正宁路的寂静,而马上的人打着守灵用的白幡,一边呐喊一边开着道:
“未央坊王大人昨日因病新丧,特告知街坊四邻,正宁路今日各家设路祭,百姓邻里有牵挂者,皆可随时吊唁——”
话毕,不少有头有脸的大族便摆开了路祭,可说起祭品最丰富的,谁也比不上王大人自己家,不论什么鸡鸭鱼肉皆三五盘的摆,简直不像是新丧,倒像是娶了新媳妇。
太阳渐升,百姓也聚了在了路边,只留了正宁路主街一条空闲。
王家倒是大方,不仅路祭随便百姓们拿取,甚至考虑到了夏天暑热,竟还抬来了几车凉饮,一字摆开。
此刻,众人喧闹间,一衣着整端的少年缓缓退出了人群,凑在路旁两位拿着路祭糕点的男子身后,侧耳听了起来——
“喂,你小子别吃了!”坐在路墩上的胖男子抬起头,将凉饮一口而尽,煞有介事地戳了戳另一个站着吃饼的男子,“你可知道,这王家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用得着你说?”吃饼男子硬着喉咙一咽,“王大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八成是横死的。”
胖男子叹了口气:“一个藏冰处的总管,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可站错了队,那第一个开刀的可就是他喽,可惜可惜!”
“你别说,他不死,咱个平头百姓哪儿还有机会喝上冰饮?”吃饼男子拍了拍肚皮。
胖男子猛地敲了下他脑袋:“喂,说正经的,他是谁杀的,你可听到过风声?”
吃饼男摇了摇头。
胖男子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要么端王,要么靖雍侯,要么……狐人!”
“胡说什么!”吃饼男猛地站起,冲天空做了个揖,“天子仍在病中,那端王仪表堂堂,太子之位已成大局,怎会让一个小官污了手呢?”
“狐人也不可能……我长这么大,连狐人的影都没见过。”
“倒是靖雍侯魏琰,那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胖男子和偷听的少年都不由得凑近了些:“此话怎讲?”
吃饼男子清了清嗓,声音似有些颤抖:“那个从大漠班师回朝的靖雍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漠北那是什么地方?亡命之地!边关凶险,那靖雍侯定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头!他也定是看上了太子之位,才拿这可怜的王大人开了刃!”
胖男子连连点头:“我还听闻,他生的那可是一副奇丑无比的凶煞模样,一脸兜子黑胡子,活脱脱像个旱魃!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得圣上喜欢,身为皇子,立了军功才给了个侯位——!”
听闻此处,那少年鼻下不屑地嗤了一声,即刻转过身去远离了又笑又闹的人群,闷着头逆着正宁路远去了。
*
“王家……?呵,人都死了,手倒是大方。”
此刻京郊一处宅院内,一如雪松般的男子正背身立在面黑黢黢的书架前,他掠过书脊的骨节清晰而有力,只不过暗光之中,似略显苍白。
他只身披盖着一条狐绒薄毯,光洁如墨色绸缎般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头,纤长的眼睫随着屋外的竹影微微扑闪,可那眼眸却不带一丝情感,它带着一抹来自战场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如冰窖般冷冽。
估计世人也无法猜到,那传闻中凶神恶煞的灾星靖雍王魏琰却是个眉眼不输书斋公子的俊朗公子,此刻正静静听着天下对自己的肆意猜测。
那少年俯身作揖:“侯爷,您还负着伤……切莫对这些草民庸官上了心。”
“并非如此。”魏琰摆了摆手,接过一旁老者手上的羽毛掸子,扫了扫书柜,“只是本侯方才回京,听闻父皇一病就是三年,想必京中的局势也与本侯离开前大有不同了,是该去见见这些新官了。”
那老者高鼻深目,是个被魏琰在死人堆里救回的粟特人,自此便死心塌地跟在了魏琰身后,回了京,便自然当起了管家。
老者沉默半晌,终摇摇头开了口:“……侯爷,您战伤未愈,若是直接上门见客,这一天多少家下来,漏了伤怯不说,终是伤了身体啊。”
魏琰接过少年端来的茶水,微红的双唇轻抿了一口,第二口却迟迟不见落下。
“……雨后春?”他皱起眉头,捏着茶杯的指尖猛然使力,重重砸在了那少年的托盘上。
“数年未见……若生了糊弄的心思,也不必在侯府待了。”
他说的极慢,少年颤抖着跪在地面,好像在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魏琰甚至只用冷脸,连“滚”都不用说,就足以使这一屋子下人跪倒一片。
“罢了。”他紧了紧狐裘,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转身靠坐在桌前,“阿翁说的有理,不过三月后,宫中例行开秋宴,这……”
颤抖的少年忙接下话:“侯爷莫急,小人倒是有个办法。”
魏琰眸光一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侯爷可还记得,这‘狐人’一说?”少年的声音极浅,生怕又做错了事,颤巍巍地补充道:“为,为人替身,做人匕首,只要钱够,侯爷不怕找不到好的!”
“狐人……”
魏琰沉下一双深潭般的双眸,竹影光珊下,竟像碧波荡漾,却也半隐在暗影中,猜不透一丝表情。
*
北江渡口不远处,那艘游船停驻在波浪之上。
这艘游船算不上大,内里却是百工千巧,精妙异常,船舱每层的门口都系着铃铛,只要一层有人摇晃,整只船舱便会知晓。
此刻船舱一层正吵嚷着欢声笑语,可二层那最大的一间包厢内,却只剩下江水与烛光噼啪的暗响,细弱蚊蝇。
偌大的包厢内,红纱珠宝堆满了随意开合的柜子,馥郁的草木香气如丝绸环绕在那窗下的梳妆台前,无一不喧嚣着这桌前人的神秘。
纷繁雕饰的妆镜前,那女子将带着雨珠的蓑衣细细收好,挂在了一旁,又再点了支红烛,烛影下,映得她眼角眉梢影影绰绰,似波光跃动。
镜子中,她拈起一柄极细的刮面刀,在滚刀石上磋了磋,向上轻抬颌角,侧着插进了自己的面庞——
随着一块块碎屑落下,那“小公子”模样的面具就此散落在桌前不成样子,而真正显露面具之下的,是一张极动人的容貌。
特制的面具焐得那女子的皮肤更是润如雪霜,一对桃花似的狐眼微微上扬。
她脱下外衣,如墨翻云的长发下,小巧的身形顿时被衬地玲珑有致,只是腰身略瘦了些,倒也更显得她有些洒脱的随性。
元雪棠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轻叹了口气,不由得感叹这幅好皮囊装谁倒也是装得下,做谁也做得出,只不过这面具之下的妙丽面庞,却成了只能在这船舱中展现的遗宝。
——直到一声铃响打破了她自我陶醉的沉默。
元雪棠放下指节上那环镶嵌着红玛瑙的金戒指,背过身推进了妆柜里。
“进。”
一个面容如春树般的同龄少年敲开了她的房门,可神色却不甚喜悦。元雪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随之而来的,是他身后一位粟特面容的老者。
老者奉上一方形貌精巧的锦匣,礼貌地鞠了一躬,眯眼笑道。
“京郊靖雍侯府,管家李默,烦请姑娘带齐妙具,入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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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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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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