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文才,生在前岭村。
七年前初春,我们村里来了个怪人。
他说自己姓陆,向张老头买下几百竿竹子,要在湖边盖屋。
我们村前有山后有湖,山叫伏羭山,湖名湫泊湖。虽是山水环绕的好风景,可每年到了汛期,湖水能涨高个三四丈,风急浪大骇人得很。所以祖祖辈辈的房子都建在山上。
张老头劝过多次,陆公子偏说临湖好风光,铁了心要在水边住。
他买了竹子,雇了筑匠,盖了三间房,圈起个小院,还要在湖边种地。
刘婶子去看过,回来在村头说:“他会种个鬼的地咧!”
“那么薄的地,种啥都不长。人家不听,撒了豆种……好不容易出了苗,他也不锄草……豆苗稀稀拉拉,还没有野草长得高!”
“瞧这后生一表人才,谁知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嗤——真是个憨货!”
婶子们俱是一脸嫌弃。
村正也说:“这人不会种地,等着看吧,早晚混成个讨饭的闲汉。”
转眼到了农忙时节,大伙忙着下地干活,便将陆公子抛在脑后。
我们村雨多水盛,大多种藕或者种稻。白日里村民都在藕塘稻田里和泥巴,只有陆公子从不管他那三分薄地,闲适得格格不入。
他喜爱登山。
晨起便上山,一出门就是大半天。谷中有回声,时常能听到他在山中长啸。直到日头落了,才拄着竹杖慢悠悠从谷里绕出来,跟淤泥里打滚一天的村民正好碰面。
穿的同是粗布衣裳,这人仿佛走的不是田间阡陌,而是高堂大殿。通身的从容气度、悠闲步态,在一群泥猴子的注目中哼着歌下了山,慢条斯理踱回他水边的小屋去。
徒留纳闷的村民,望着他的背影窃窃低语。
“这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不种地?”
“他吃什么?”
“不需要养家糊口?”
“不用交课税?”
……
他还喜爱在湖里游泳,在湖边吹笛。
日暮归家,梯田上回看湖畔,便能远远望见陆公子。
他常常半身没在湖里,解了外裳,甩开发髻。游完一圈,爬上湖岸的巨石,仰头灌上几口酒,片刻笛声便起。
每日这个时候,劈柴的停了斧子,缝鞋垫的抛了针线,吃饭的也搁下碗。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扒在山崖上的石栏上,伸直了脖子。
村里从未奏响过这样美的笛声。
像山间悠游自如的雾,流淌过覆满苔藓的青石,徘徊在苍翠的林梢。
像湖上穿梭不息的风,掀起细微却无尽的波澜,搅碎了血红的落日。
可惜听众们只会相顾瞪眼。
每日只有一曲。听完了,就该回去做该做的事。
便有许多小孩子抱着石墩不肯撒手:“不回家,再等等!还有!”
使劲浑身解数把孩子捉回去,第二日又是同样往复。
村里也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张老头说,陆公子在我们村里,简直就像鸭子群里落了只白鹭。
有人拿陆公子的三分豆田时说笑时,他就辩:“你们懂什么,这姓陆的一看就是大户公子!还真以为是来种地的?”
刘婶子不信:“净胡说,哪个大户往咱们这犄角旮旯小山村跑?”
“你说他是大户,哪里的大户?这十里八乡,连上县城,就没听说过有姓陆的大户!”
“没眼力见!”
张老头气不过,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拎着筐菌子去了陆公子的小竹屋。
“我直接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却吟了句诗,‘湫泊驻月醉平生’。”
村民们一头雾水。
于是他们便来寻我。
我娘从前在城里一家富商府上伺候,我也跟着少爷读过两年书,有幸成了村里唯一能识字的人。
“……呃……就是说湖上的月亮很好看……”
我支支吾吾半天,又憋出一句:“他是说——他想喝酒了!”
村民们半信半疑。
还得是张老头,隔日又拎着壶自酿的橘子酒找上门去。过了半晌回来时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收了他收了!还给我写了首诗!”
老头儿这辈子就没见过写字的纸。他小心翼翼捧着,如同得了稀世珍宝。
我接过一看,纸上字迹龙飞凤舞,确是大家风范。
可那字迹实在豪放,我只能勉强识得几个:
“……百……里……林深……月……云……树……十年……世事……山水……人莫我知……此生休?”
“啥意思?”
我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张老头拿回纸,在村里展示一圈,又捧着去村正家了。
这事传开,大家都知道陆公子爱喝酒。有了张老头做表率,便纷纷带着酒上门拜访。
陆公子照单全收,逐一写了诗文作为回礼;得了墨宝的村民也很高兴,喜滋滋地向邻里炫耀。
“我这张足足有二十个字!你那张才四个,还是我家的酒好!”
“我这四个字足占了二尺,你懂什么,这文章啊,字越少才越是精华!”
显摆完又学张老头,将换来的字贴在自家墙上。若叫旁人看了,说不准会以为我们整个村子都是书香门第呢。
有了这以酒换字的交际,村民的热络劲儿起,便不再拿他当外人。
知道他不会种地,许多婶子便上门给他送些笋干鱼干之类,他高兴收下;也有人请他去自家喝酒吃饭,他从不推拒,进门便喝,不醉不归。
这般热闹地过了个把月,全村都跟陆公子混了个脸熟。
说起来,还要归功于我的解读。
陆公子知道了我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人,给他送酒也是我的主意。听张老头讲过我对“湫泊驻月醉平生”的解释后便大笑:“知我者文才也!”
我讪讪笑着挠头。
自那以后,他待我们家似乎格外亲厚。
譬如我娘给他带了自制的米酒和笋干,他并未提笔写字,而是翻找书篋,寻出一本《东山集》。
我娘是见过世面的,当即千恩万谢,拉着我便跪地要拜,却被他拦住。
一路揣着书做贼似的回到家中,阖上门,我娘才小声道:“儿啊,你可知东山是什么去处?”
我隐约听过这名:“好像是个书院。”
“东山学宫可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书院!能去那里念书的人都有大造化!”我娘有些激动,“这书名带了‘东山’,你可瞧仔细了,给我好好读!”
“还有,这事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
我点头应下。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晨起去山里挖笋,晌午抓紧读两页书,再去砍柴,日暮前还要下地帮我娘插秧。
那书中内容实在难懂,偶尔得空,便鼓起勇气寻陆公子请教。
他耐心十足,总是笑着将我引进门去,逐字讲解。每次听完都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我无以为报,便帮着去看他种的豆苗。
只是他选的地实在太差,又疏于打理,豆苗萎蔫大半,早被野草埋没,我也无能为力。
陆公子并不在意,只说无妨。
我又说山上有块闲田,他若愿意可以去种些蔬菜。
陆公子却笑着说不必。
看来他实在不爱种地。这怎么成?不种地便只能靠旁人接济。
我皱眉苦想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公子可愿在村里做个教书先生?”
他愣了下,而后大笑。
“文才不必担忧我的生计!”
我便不好再问。罢了,反正他也不缺吃穿。
到了日暮时分,我辞别陆公子出门。
他也一并走出小院,拎着笛子和酒迈向湖滩。
我忍不住问道:“先生每日吹的曲叫什么名?”
陆公子却低头沉默。逆光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以为他不会答了,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他静静道:“曲名《苍灵渡》。”
好美的曲,好美的名。
笛声又起。
惊了半山的鸟,痴了一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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