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春夏之交,我在打渔归家的路上救了一对父子。
那天淘沙河的水格外湍急,是山洪要来的信号。临近日暮,我撑着小竹筏绕进狭长苇沟、驶向莲塘时,看到丝丝缕缕的红色在荷叶下逸散开来——附近有人在水里流血。
拨开层层莲叶,只见一个男子抱着浮木,半身浸在水里。血便是从他身上漫溢开来,染得周边水面一片惊心动魄的红。那浮木上还趴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裸露的手臂上大片皮肤溃烂,像是被烧伤后一直没有痊愈。
虽然已经立夏,淘沙河的水依然嫌凉。这两个人就算没有流血致死,也早被冻得不省人事。
我连忙将那小童抱来自己的竹筏上,将他裹进我的蓑衣里取暖。这成年男子气息微弱,可我一个人实在力气不够,便火速撑船回家,唤我爹来帮忙。
男子命大,暖了一宿便醒过来,能吃饭喝药了。小童却是起了高烧,喝下药又吐出来,梦中呓语连连,一边哭一边喊“娘”。我看得实在心疼,一夜没睡,将那小童抱在怀里抚慰。好在临近天明终于退了烧,渐渐止住哭声。
那人听着孩子一声声微弱如猫叫,坚持不懈呼唤着母亲,目中流露出几分悲伤。他想挣扎着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我爹连忙把他按住,让他躺好。而后便问,缘何这般狼狈。
他沙哑着道:“乘船经淘沙河,遇歹人劫掠。”
我们大为震惊:“淘沙河上竟有水匪?”
又问:“乘的可是公渡大船?”
他点头。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我们梁州一带依托淘沙河水运便利,商贾云集、村镇林立。虽说比不得京畿,但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地、安逸乡。更何况,这里可是阴陵郡第一大族——梁州伊氏的祖地。就算有人敢跟官府作对,也不敢在世家的地盘上撒野啊。
别说是我,连我爹打记事起也未曾听说有水匪敢在淘沙河上兴风作浪;更莫说劫的还不是商船货物,而是官营薄利的载客公渡大船。
若真如他所说,那船被劫之处应该就在上游不远,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我觉得匪夷所思:“这些贼人可是为了钱财?”
那人道了句:“大约……是吧。”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终于平复了,向我爹拱手作揖,郑重谢过救命之恩。
我爹试探着问道:“公子贵姓?何方人士?”
他沉默片刻,只说自己姓陆,从伏羭山来,携幼子去萃萱郡探亲。又问我爹如何称呼。
我爹顿了顿,答:“鄙姓尹。”
姓陆的和他儿子阿荃伤得不轻,不便挪动,于是在我们家暂住下来。
他的财物被水匪洗劫一空,现下身无分文。我爹看他可怜,也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家中虽无积蓄,但好在田里自给自足,不必为吃喝发愁。
不过请郎中给他们父子治伤,以及买药的开销,属实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在淘沙河的浊浪里打渔大半年才攒的半片银叶,转眼就花了个干净。
付账时倒没有太心疼,毕竟人命关天。可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救他是因为我心善,却没必要再为此搭进去这么多钱财。
若按我一贯的性子,早就找那姓陆的直截了当去问:“你身上还有值钱的东西么?请郎中花了五十文,七天的药三十文。这钱应该你出。”
即将开口的那一刻,却被我爹拦下了。他把我拽到后院,低声道:“陆公子气度从容、谈吐不凡,像是大家出身。这钱你莫要再计较,免得被人家看轻了去。”
我道:“那更应该问他要钱了。世家不是把脸面看得比天大么?我问他要钱,他肯定不好意思不给。”
“洛川!你怎么学得如此市侩!”我爹无奈道,“这钱爹以后补给你总行了吧?”
我忍着心中不快,但还是应下了。
他又说:“还有,陆公子的孩儿,你帮着多照看照看。”
这话听得我着实恼:“凭什么!我们救了他,掏钱给他治伤,管他吃住,还要帮他看孩子?”
提起这个我便来气:“真不知道他这爹是如何当的!孩子哭了不知道哄,到了时辰也不知道换药!甚至夜里翻个身都能把孩子压得嗷嗷叫!世上怎么会有对孩子这么不上心的爹?”
“住口!”我爹连忙捂住我的嘴,“别叫人听了去!”他低声道,“毕竟是些妇人活计,他一个男儿哪里会做这些?你多体谅些……”
“他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体谅?”
我冷笑一声:“爹,姓陆的给你灌了什么**汤?”
“你懂什么!”他摇头,看了我一眼,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憋出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哼。”
他也不在意,神秘道:“洛川,你听爹的。说不准,这是一桩天大的机缘……”
我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是又魔怔了,便没再跟他争执。
自从家道一落千丈,搬出梁州城、来到这河边的小渔村,我爹总是盼着一桩“天大的机缘”。
而这个姓陆的,虽然看着确实是个大家子弟,有几分“机缘”的样子,我却觉得他更像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我爹说他“谈吐不凡”——他岂止是谈吐不凡,简直是巧舌如簧。
就好比今日晌午,我眼睁睁看着,他仅仅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让我爹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将他供起来。
那姓陆的先是问:“不知尹翁家中可有酒?”
我爹往日心中愁苦,总是酗酒,这几年已被我强迫着戒掉了。
怕他又起念头,便抢在前面答道:“没有。就算有也不是你这个伤号能碰的。”
姓陆的闻言笑出了声。
他忽然将话题引到我身上:“姑娘名唤‘洛川’?”
我警惕道:“有什么问题?”
“洛水者,上古名川也。神龟负图出洛水,圣人为政自兹始。尹翁为姑娘取的这名,不可不谓广远宏大。” 他悠悠道,“能背起这名的,当是经天纬地之才。”
我只当他在嘲笑我配不上这名字,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关你什么事!”
他也不恼,接着笑道:“尹翁能给孩儿取这样的名字,想来志向非同一般。我观尹翁为人,爽朗豁达,颇有豪侠之气,年轻时定是一方英杰吧?”
好嘛,这是变着法恭维我爹来了。
便见我爹不好意思地挠头,讪笑道:“哪里哪里……实不相瞒,老朽祖上也曾煊赫一时。年轻时狂妄自大,觉得自己能上天入海……可惜家道中落、贫贱至斯,叫陆公子见笑了……”
看啊,我爹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别人一句奉承,他得意到差点把家底抖搂出来。
那姓陆的城府倒深,故意不去追问,反倒叹息着说起自身:“尹翁看我今日这狼狈模样……羁旅天涯,流落异乡;身遭劫掠,伤病交加。谁想一载之前,也曾身置潆泽,踌躇满志……说来怕是无人信。唉……都是往事,不提也罢。”
潆泽水乡便是京畿。姓陆的这话是说他曾在国都生活,却没有透露更多际遇,凭空惹人遐想。他提及往事、面露忧愁,引得我爹连连追问:“不知是何等遭逢?”
他不肯具体说,只道:“有志难酬……不外乎飞鸟落羽,壮士折戟。美人失胭脂,对镜空流涕;欲渡无舟舶,望洋徒太息。”
这一通鬼扯却让我爹很有感触:“说得极是!人纵有天大的能耐,倘若没有机缘、没有因借,也终究难成事啊!唉,万般皆是命!”
姓陆的却道:“非也。在下曾在京中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
“哦?”
“传闻百年前有位侠客,剑术普普通通,却机缘巧合得到一柄宝剑,名唤‘繁霜’。”姓陆的坐直了身子,“那剑以万年玄铁炼就,出鞘时寒意迫人,被它刺伤便会血流不止。侠客凭这无上神兵战无不胜,成了名声大噪的‘天下第一剑客’。”
“后来呢?”
“后来——在大战前夕,繁霜剑被神偷盗走,侠客不得已换回了原来的剑。他借繁霜之力威风多年,早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剑术其实稀松平常。于是——他在敌人手下连三招都没走过,就丧了命。”
“是故以外物为凭者,必死于物。”
我爹唏嘘不已:“这……”
姓陆的又道:”然壮士折戟,脊梁尚健;美人无妆,肌骨尤芳。常修己身,内美自蕴。外物于我,得之则幸,失之何妨。唯待天时尔。
“说得妙!说得妙啊!”我爹连连赞叹,“陆公子这一席话,胜过那许多无用的书!若是有酒,定要与你好好喝上几杯!”
姓陆的也大笑:“这酒可是个好东西,知我者尹兄也!”顿了顿又道,“我观尹兄之质,额宽腮满,耳若垂珠,必有运道在后。”
“哦?贤弟还懂面相?快来细细说上一说!”
“……”
看,这就从“尹翁”变成“尹兄”了,生生给自己抬了个辈。
或许男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便起于这种互相吹捧吧。我只觉幼稚透顶,实在听不下去,便提起鱼篓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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