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八点,江奕穿着鲸鱼皮制的黑色紧身短上衣、钻石装饰的无袖铠甲罩衣,被押送到新德尔斐角斗场。
和普通斗兽场不一样,这是开阔的正三角形场地,三面坐满了人。
他对面是波诺、十一位主神及他们各自的手下,另外两面是圣城公民,他们全部是由伊甸园培育出来,再用积攒的贡献值换取到基因改造的类人异种。
他们或将继承已有神祇封号,或将被赋予其他神祇封号。
据说,角斗场是渎神者的天堂。
——没有罪犯能活着走出这里。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变异兽人。
这类生物虽然不比异种智商高,但是论战斗力,江奕早已被甩了几百条街。
他感到意兴阑珊,还未从老师与父亲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他便要迎接他自己的死亡。
岁月如流,一个念头竟能够让他多活三年,同时又死了三年。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盒子里的猫,是实验器材。江奕杀死波诺,就和小猫杀死薛定谔一样,没指望。
生存还是毁灭?
答案就此揭晓。
他被两名机械兵擒住肩膀和手臂,它们在他温软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压痕。突然照明灯打开,整个角斗场瞬时亮如白昼。江奕眯起眼睛,头微微偏转,然后重新正视前方。
一行人出现在对面。
最前头的手里拎着把椅子,上面配有系带;中间的手持头盔,还有几条电线;再往后,他们极其粗鲁地推搡着一个人。
等等,那是……?
江奕瞪大眼睛看过去,他觉得自己一定认错了,可偏偏他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他。他想见他很久了,此刻却希望那不是他。
不是蔺哲。
他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他越这样,士兵的手就攥得越紧,紧到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可是他不在乎,他的注意力全在蔺哲那边。
他看着他被绑在椅子上,他们为他佩戴头盔,在他伤痕累累的小腿上粘贴电线。
当蔺哲全身抽搐起来,江奕感觉他的心已经死了。它在生长、动摇、破碎、缝合后终于变成了石头。
他悲痛到无法站立,神志犹如一团被子弹击穿的羽毛,凌乱、麻木,在狂风中盘旋。他忘记时间,对过去和未来置若罔闻,就连眼泪也好像被冻结。
四季浑然一体,人间了无生趣。
他只知道,一个脆弱到吃隔夜菜都能被送进急诊室的人类,正在接受电刑。
周围,成千上万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带着玩味和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不可理喻的享受。他们如痴如醉,这一幕让他们压抑已久的激情得到释放,窥探蔺哲的痛苦和屈辱是他们难以启齿的众多怪癖之一。
在座各位都飘飘欲仙,仿佛对他们来说,紫红色树枝状条纹的艺术性堪比《蒙娜丽莎》,冉冉升起的烟雾是能催发**的龙涎香炉。
他们不想他死,同理,也不想他好好地活。
他们不允许这世上有比他们更美好的存在。他自由?那就把他关起来;他健康?那就让他得绝症;他清白?那就给他泼脏水;他特殊?那就推上火刑柱。
这就是罪犯的天堂,神明的乐园,人性的炼狱。
最后,迷蒙被獠牙和崩坏的椅子所打破,江奕被撂到场地中央,面对变了的蔺哲,这只被激化的狒狜人——体型是原来的1.5倍,白毛旺盛到能塞下至少两个江奕。他根本没有完全治愈,他被他口中的“拾荒者”耍了,阴谋家利用他来杀死江奕。
之后呢?
江奕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蔺哲已经飞奔向他,他迅速下蹲,一骨碌,对方扑了个空。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江奕想,如果他死了,蔺哲很有可能也难逃一死,又或者被囚禁/释放,将来杀死更多的人,到时八元结社也会被牵连……
所以,这场角斗他必须得赢。是的,他不想死在蔺哲前面,更不能死在他手里,否则这个本性善良的人清醒后该有多痛苦?爱他的人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甜蜜都给他,哪里舍得让他尝到一丁点痛苦呢?
“异想天开。”
波诺下定论。
江奕没有生气,因为他无可反驳。
这里没有供他躲避的设施,加上他两手空空。就算有武器,用着也不一定趁手,而他要想取胜,似乎只有让对手死去或投降。
他想起他以前看过的奇幻电影,主角通过情真意切的语言或播放童年录像,唤醒怪物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结局握手言和。他倒想试试,如果发狂的蔺哲肯静下心破解他用鞋底敲出来的摩斯密码。
哎呀,那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跳踢踏舞。
尘土飞扬,江奕呛得直咳嗽,他觉得蔺哲跑起来就是一只移动的鼓风机,此情此景,观众不搭个烧烤架真是可惜。
蔺哲看不见,全凭听觉和嗅觉来判断猎物走向。面对庞然大物,这副铠甲也显得没什么用了。
江奕索性脱掉它,然后是两只鞋子,把它们丢到不同的位置,再用土遮盖自己的气味,以干扰那一对红艳艳的鼻孔。
起作用了。
当他屏住呼吸,蔺哲也跟着停下来,在原地打转。江奕不禁遐想,这时候要能给他一道符咒,再来个摇铃,说不定他就能牵着蔺哲的鼻子走回神庙。
干躲着也不是办法,时间有限,他必须赶在换气前发起进攻。终于,蔺哲背对他,朝反方向的左脚鞋子那边探索。江奕开始倒计时。
九,八,七。
他慢慢起身。
六,五,四。
他看到蔺哲夹紧了小尾巴。
三,二,一。
江奕嗖一下冲上去,在蔺哲回头的瞬间将他扑倒,一手掐住喉咙,另一只手不遗余力地敲打他脑壳。
快晕啊,他内心急切。
装死也行……
可蔺哲非但没晕,反而跟充上电似的,体温飙升,一双毛手伸到他脖子后面。这家伙好像天生讲究,吃东西必须先去掉包装。他一言不合就把江奕的衣服从中间扯开,再箍住他的腰,连推带摁。
江奕眉心紧蹙,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折腾半天,他深觉这简直比完成蔺哲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还要累,而且难,被触碰的地方痒得要命。正当他以为双方都要耗尽体力时,蔺哲静止了一秒,随后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江奕:“……?”
蔺哲就是这样,有时可爱,有时可恶到令人发指。江奕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四肢动弹不得,他的眼皮被蔺哲的呼吸烘出汗液,两颗长长的牙齿在他唇上轻轻摩擦。
抵抗无果,模糊的背景在他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容貌各异的脸上挂着不约而同的猥琐笑容,看到波诺平静的表情,和那双从头到尾、每时每刻都在审视他们的淡紫色眼睛。
他太清楚它们想要看到什么。
它们越想看到什么,他就越要阻止什么发生。
江奕重新专注于蔺哲。
“离我远点。”他心道。
蔺哲,请你——
离我远点!
下一刻,蔺哲被击飞到十米开外,他昏倒在那里,体毛褪去,全然变回原来的样子。
江奕起身,发现那两面前五排观众全死了,后两排落下不同程度的残疾。他转向第三面,主神们个个抱住脑袋,满脸的痛苦和惊惧。
他披着半拉破衣,捡起铠甲,盖在蔺哲身上,继而走向波诺。真神蜷缩起来,捂着肚子,浑身颤抖不止。
那是什么?血?
江奕走上前,凝望那两条胳膊遮掩之下的一片黑,黑色液体一汩汩地往外冒,浸透背带裤,顺座椅滴滴答答,在地面汇聚成小水滩。
他好像,伤得很严重。
但江奕不想再管他。
他回到蔺哲身边,扶他起来,拍掉他头发里的尘土,轻吻他的眼角和眉梢。
“波诺已朽,天命归奕!”
——观众席里有人喊。
紧跟着。
“苍生怒,旧制倾!万民拥,新王兴!”
“推翻暴君波诺,拥立明主江奕!”
“诛无道波诺,迎圣君江奕!”
“波诺失德,江奕承天!”
到最后,场内,场外,所有活着的人齐声呐喊。
江奕能听见吗?听不见。但是他知道。因为于他而论,它们已经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了,那是和波诺输送给他的脑电波一样,纯粹而明确的信息。
也就是说,今后他不再需要字愈,或手语,或纸笔,照样能接收到外界的声音,且更为准确。
他品味其中个别词汇,譬如“明主”“圣君”,用在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梦幻。
哪有昏明之分?不过是成王败寇,金字塔的基底和顶层位置大翻转。是意外,也是必然。
这时珀尔飞进来。
她跃过数百颗砸向她的石子,降落至波诺肩头,张开流血的翅膀,依偎他、保护他,温和而坚定。
江奕心头一颤。
再后来,一架直升飞机在高空运转,他抬起头,和纳西尔·亚斯明-穆罕默德·萨拉赫先生对上目光。
蔺哲被带进飞机。
稍事思考,江奕再次走向观众席,当着众人的面,他抱起波诺和珀尔。他们轻得叫人心疼。
“我主。”
“我主?”
“我主!”
新德尔斐的挽留如巨浪般席卷而来。
“我会回来,烦请给我点时间。”江奕站在飞机口,像波诺回复自己那样回复他们,“我要先安顿好,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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