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在姜梨的书桌上放了两天。
像一块沉默的界碑,标记着黎春生那次出乎意料的、带着歉意的靠近。
她每次看到它,心里都会泛起一阵细微复杂的涟漪,混杂着被窥探的不安、无所适从的慌乱,以及一丝无法彻底否认的……被理解?
是的,理解。
他看懂了她的视频里那些沉默画面试图捕捉的东西。这让她感到震惊,甚至有些惶恐。
第三天下午,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又是一片朦胧的灰。姜梨坐在窗前,看着雨丝发呆。
她需要新的素材,但雨天的花鸟岛,她已经拍过了,重复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停滞。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份文件袋上。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带着一点迟疑,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她避开了那些写满心得的纸张,先翻看那些打印的照片。
黎春生的摄影技术确实很好,构图精妙,光影捕捉得出神入化。他镜头下的花鸟岛,既有壮阔,也有精微,许多角度是她从未想过的。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手绘的地图上。
地图标注了一个位于岛屿东北角的小小岬角,旁边用清俊的字迹写着:「观测海上雾虹的极佳点位,需清晨有雾且阳光初现时,人迹罕至。」
雾虹?
姜梨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那会是怎样的景象?啾啾一定会喜欢这种奇妙的自然现象。
一种强烈的、想要替啾啾去看一眼的冲动,压过了她对陌生小径和浓雾的本能警惕。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姜梨就悄悄起身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背着包,拿着手机和那份手绘地图,走出了“屿风揽月”。
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潮湿,海雾弥漫,能见度很低。她按照地图的指引,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海浪声。
她心里有些打鼓,怀疑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也怀疑在这样的天气里是否真的能看到所谓的“雾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小径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突出于海面的陡峭岬角。而就在这时,东面的云层稍稍散开,一缕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浓雾,洒在翻涌的海面上。
奇迹发生了。
在阳光与海雾交织的那片区域,一道模糊而巨大的、呈现出柔和白色的光弧,悄然横跨在海天之间。
它没有雨后彩虹那般鲜艳夺目,更像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幽灵,静谧、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姜梨屏住了呼吸,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怔怔地看了好几秒,才慌忙举起手机,记录下这短暂而震撼的一幕。她的手因为激动和寒冷微微颤抖。
雾虹持续的时间很短,不过一两分钟,随着阳光被流云再次遮蔽,它便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浓雾重新合拢,周围又恢复了之前的朦胧和寂静。
姜梨站在原地,心脏仍在砰砰直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在心间。是震撼于自然之美,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般的慰藉,还是……一丝微弱的、独自拥有并捕捉到这份美丽的窃喜?
她说不清。
但在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
在来时的路口,隔着淡淡的雾气,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黎春生。
他靠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肩上挂着相机,似乎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等在那里,像另一个沉默的守望者。看到姜梨发现了他,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笑容,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姜梨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又想躲开。
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雾虹的震撼,或许是因为他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没有上前打扰,又或许是因为他脸上那没有丝毫戏谑或探究、只是纯粹分享喜悦的笑容……她第一次,没有立刻逃开。
她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手机,里面装着刚刚拍下的、无比珍贵的画面。
黎春生没有靠近,只是提高了些许音量,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却清晰无误:“看到了吗?很壮观,对不对?”
他的语气里带着发现美景并得以分享的纯粹喜悦,仿佛只是两个恰好同时目睹了奇观的陌生人之间的对话。
姜梨垂下眼睫,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不再看他,低下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不远处的另一条小路匆匆离开了。
这一次,她的脚步虽然依旧匆忙,却少了些许仓惶。
黎春生没有追赶,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欣慰和……更多的耐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相机里刚刚远远抓拍到的、那个站在岬角边仰望雾虹的纤细背影,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却仿佛融入了那片大美的天地之中。
他知道,有些冰层,需要极致的耐心和恰到好处的温度,才能慢慢融化。
今天,似乎温度刚好。
而匆匆走回“屿风揽月”的姜梨,关上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反复看着那段短暂却震撼的雾虹视频。
心脏依然跳得很快。
为了那转瞬即逝的自然奇观,也为了那场雾中沉默的、未曾预料的“偶遇”。
她打开剪辑软件,将视频导入。这一次,挑选背景音乐时,她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一首空灵中带着一丝希望感的钢琴曲。
上传时,她在文案框里输入:「花鸟岛·雾虹」。
指尖在发布键上停留片刻,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在后面添加了两个字。
「……与光。」
这是她第一次,在冰冷的记录里,主动提及了那带来奇迹的……光。
尽管她依旧不确定,那指的是穿透云雾的阳光,还是别的什么。
雾虹之后,花鸟岛的天气持续晴好。那份牛皮纸文件袋,被她悄悄塞进了背包的夹层,不再是一个需要刻意回避的“界碑”。
她知道,自己在间接地接受着黎春生的“分享”。这种认知让她有些别扭,却又无法抗拒那些绝佳机位的诱惑。
出门寻找素材时,她的脚步会不自觉地在岔路口迟疑,这种隐秘的“不一样”,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沉底后,水面上依旧残留的、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这天,这种迟疑最终将她引向了黎春生地图上标注的另一处地点,一条藏在山坳里的废弃古道。
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两旁是茂密的竹林,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幽静得只剩下鸟鸣和自己的呼吸声。
她拍得很投入,直到感觉小腿一阵刺痒,才低下头。只见白皙的皮肤上多了几个显眼的红色的肿包,不知什么时候被蚊子咬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挠,却越挠越痒。
正当她有些无措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传来:
“被蚊子偷袭了?”
姜梨身体一僵,倏地回头。
黎春生站在几米开外,没有靠近,脸上带着一点无奈的苦笑,仿佛只是路过并看到了她的窘境。他今天没带相机,只背了个简单的帆布包。
“这里的蚊子比较毒,不能挠,越挠越厉害。”他说着,从帆布侧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金属盒子,向前走了两步,将它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试试这个,薄荷膏,止痒很有效。”
他放下后,立刻后退,重新保持了距离,补充道:“是新的,没拆过。”
姜梨看着那个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金属盒子,又看看自己腿上恼人的红包,陷入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境地。
她的本能依旧尖叫着要拒绝,要逃离。与面对雾虹时纯粹的震撼不同,这是一种更具体、更私人,甚至令人狼狈的窘迫。
这种窘迫的羞耻感,与对缓解的渴望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犹豫显得更为焦灼。
黎春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目光温和,没有施加任何压力。
最终,那难以忍受的刺痒,以及脑海中一闪而过、关于他上次“保持距离”的记忆,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推力。
姜梨不再像上次那样怔在原地,而是深吸一口气,猛地迈出了几步,近乎是“抢”过石头上的盒子,又立刻弹开。
她背对着他,紧紧攥着那个带来清凉希望的小盒子,用尽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被竹叶声掩盖的:“……谢谢。”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被这陌生的、主动发出的音节惊住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微眩晕随之袭来。
她终于,艰难地完成了一次回应。
说完这两个字,她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极其出格的事情。
她紧紧攥着薄荷膏,不敢再看黎春生,转身沿着原路快步离开,背影依旧带着一丝仓促。
但这一次,她说了“谢谢”。
黎春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背影,嘴角缓缓扬起一个真实的、愉悦的弧度。
他没有追上去,只是觉得今天竹林里的阳光,格外好。
那盒薄荷膏果然很有效。清凉的药膏涂抹上去,刺痒感很快就缓解了。
姜梨回到“屿风揽月”,坐在房间里,看着桌上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心情复杂。
她用了他的东西,还对他道了谢。这打破了某种她为自己设定的、绝对不与外界产生联系的壁垒。
晚上,她剪辑完当天在古道拍摄的视频,取名为「花鸟岛·竹径」。上传时,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薄荷膏盒子,鬼使神差地,在文案里加了一句:「……以及,谢意。」
依旧没有指明给谁,依旧模糊不清。但对她而言,这已是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表达了。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但这一次,那种悬而未决的猜测里,少了一丝不安,多了一缕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的期待。
第二天,当她外出归来,目光无意间扫过院门口那个总是空荡荡的旧邮箱时,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但今天,邮箱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她迟疑地打开邮箱,里面躺着一小包独立包装的、印着柠檬图案的驱蚊贴。
没有署名,没有纸条。
但姜梨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是谁放的。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拿起那包驱蚊贴,指尖能感觉到里面一片片小小的、柔软的贴纸。
他没有当面给她,避免了再次的接触和可能出现的尴尬。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安静、不打扰的方式,提供了她可能需要的帮助。
姜梨拿着那包驱蚊贴,在邮箱旁站了很久。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将她与外界隔开的、厚厚的冰墙,似乎真的被那缕名为黎春生的春风,吹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光,和一丝暖意,正试图艰难地渗透进来。
而她,握着那包小小的驱蚊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想要立刻将它重新封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