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说，是我们三人杀了海伊提？”
雅瓦摇摇头：“或许是三人合作，或许只一人独谋，总之大夫人您绝对动了手。”
“如何见得？”
“假如您没有参与杀人，您的两个仆从如此忠诚，绝不可能愿意让您冒着包庇大罪在梅录大人面前说谎。”
“哦？什么谎？”
“昨夜二更出门的并非海伊提。”
雅瓦指向在一边候命的仆人吾拉木：“而是他。”
吾拉木如若未闻，垂首不言。
“他和万夫长都是清瘦的身材，身高也相近。昨夜光线昏暗，他穿上万夫长白日的衣服，只在我面前露个背身，谷莉一路上又反复向我提起万夫长的事，我自然下意识地认为见到的就是万夫长。此举的目的正是让外人佐证万夫长直到夜间都还活着，那么夫人一家只要晚上不出营地，就彻底失去了作案的可能。”
“姑娘这话说得牵强，”帕蒂曼道，“昨夜谷莉不过是去打水，回来的路上才与姑娘在西营门口偶遇。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确保姑娘当时一定在那里，又一定会跟过来，恰好看到‘海伊提’出帐呢？”
“我不在那里，自有别人在那里；我不跟过来，自有别人跟过来。谷莉正青春漂亮，自己费力顶着一桶水，请人帮忙还不容易？她特意等到二更天，那时男人们都喝足了酒，头脑昏热，一叫就来，更不会在乎出去的究竟是不是万夫长。”
“就算真如你所说，晚上出去的那人是吾拉木，真正的海伊提午间就死了，那我又该怎么把他的尸体藏进篝火下面呢？空地之上，开放前有附离，开放后有民众，真能让我找到时机吗？”
“是啊，”雅瓦有些感叹，“老天就是给了您这样一个好时机。场外的民众都在专注盯着表演，营建的附离又在河边休息，就是空地周边的看守，恐怕也都分了心，悄悄抬眼去看那空中飞舞的伶人吧。
“然后吾拉木就出场了。从河边偷一身附离的衣服换上不是什么难事，那些附离在大夏天顶着太阳做工，早累出一身汗，难得在河边休息，谁还肯规规矩矩地列队穿戴？
“然后去林边拉一辆柴车，把万夫长的尸体藏进去，大大方方进入空地。若期间有人问他来做什么，他只需回答上面催促、不慎遗漏等等，找个差不多的理由搪塞过去。毕竟都是同袍，不会太过为难，而且他们心思多少也都飘到表演上去了。”
“这也太巧了一些，”帕蒂曼反驳道，“姑娘怎么确定尸体一定是在那时藏下的？垒石台、搭柴堆，哪个环节都有机会藏尸，为何就不能是那些附离做工时合伙犯罪呢？”
“因为石台被人撞坏了，而且只坏了一点。”
帕蒂曼面露不解，吾拉木却终于抬起头，向雅瓦看过来。
“如果是附离在搭建篝火时合谋藏尸，完全可以在石台成型之前把尸体放进去。就算石台已经完工，一群人也可以齐力把他从顶上扔下去。
“但独自一人就不同了，石台高可齐肩，独力抛尸既难完成，又易被发现。因此更好的选择是从侧面把石台拆开，把拿下来的石砖放进石台内部，再拿运输车遮挡视线。”
雅瓦微笑：“我刚去看过那个石台了，别处都结结实实，根本破坏不了，因为石台在垒砌时，缝隙间都抹了杂着草屑的粘土，凝固之后如为一体，附离们午间休息，其实也是在等石台定型。”
“然而只有坍塌的那处轻轻一碰就倒了，这说明有人在粘土变干之前，就把石砖取了下来。缺口当然是越不明显越好，但石砖又是层层叠搭的结构，所以只能从顶部开始，一层层撤够宽度，再把两边的石砖扭过一个角度，由横转竖。这样既腾出了空当，也可维持结构。
“等吾拉木把尸体放好，埋在柴下，再重新退出来复原石台时，粘土已经失效了，所以只能把石砖松松地叠在一起，希望不被人看出端倪。”
吾拉木垂下眼来，帕蒂曼却笑道：“如此说来，凶手就更不能确定是谁了。
“偷衣扮作附离，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甚至都无需偷衣，凶手恰是一个真正的附离。凶手为了混淆作案时间，杀人藏尸后又扮做海伊提回来，成功骗过我们三人，让我们给出了他二更还活着的证词。”
“夫人何苦再辩。如若您真的无辜，方才为何不敢让吾拉木同去北营作证？不就是怕他的脸被哪个眼尖的附离认出来吗。现在只要请昨日空地守门之人来指证，一切罪行便可水落石出。”
话音落后，一片死静。
半晌，只听吾拉木爆发出一阵大笑：“姑娘猜得极准，实在令人佩服。可惜只一处略有出入。杀人者是我，藏尸者是我，指使谷莉利用姑娘作证者亦是我，皆与旁的人无关。承蒙夫人怜悯，念在我多年忠心事主，不愿使小人斧钺加身，这才主动心慈庇护，我也当然乐见其成。如今既然事情败露，小人不愿再连累夫人，只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够了吾拉木，”帕蒂曼开口阻止，“你为我做得已经很多了。”
“夫人这是何意？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再不敢在雅瓦姑娘面前作假。海伊提喜怒无常，暴虐凶狠，我早恨透了他。那夜在帐外偶然听闻库曲克兄弟一言，立时计上心头，正好借此次乐神祭拿他酬火。只可惜杀得匆忙，一刀就结果了他的狗命，没能让他活着体味烈火焚烧之苦！”
雅瓦叹道：“你若坚持一力承担，我也没办法。毕竟能有证据证实的，只有抛尸者是吾拉木，以及知情者是小夫人除外的你们三位。至于万夫长究竟是被谁杀的，行凶过程既不为人所见，尸体也已化作焦炭，再无痕迹可循，恐怕随着你们去说了。”
“是我杀的。”
帕蒂曼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来，放在地上推到雅瓦面前：“我就是用这把匕首，一刀刺进他胸口的。”
吾拉木急忙起身欲夺，雅瓦却先一步拿过匕首在手里翻看。
“这是我和海伊提初见时他送我的礼物。十八年前，我和海伊提就是在主部承办的乐神祭上相识的。”
帕蒂曼追忆道：“当时他只是个普通军户，但是面容俊美、风度翩翩，我一下子被迷住了，执意要嫁他。我父亲当时官居同罗部索度达干，只我一个女儿，被我闹得没法子，也看海伊提诚心求娶，就许了我们的婚事，还托了主部的关系把他提成了百夫长。”
雅瓦恍然明白，刚刚那梅录之所以能对一个万夫长夫人礼遇有加，多半是因了帕蒂曼父亲的旧情。海伊提只是主部一个小旗的万夫长，却额外受邀来参加同罗部的乐神祭，恐怕也有帕蒂曼在其间活动之功。
“刚成婚时，我们也曾恩爱融洽，还生过两个儿子。我父亲看他待我不错，又反复疏通，逐渐提他做了万夫长。后来，我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没多久也去了。没了我娘家的扶助，他自己再也没个进益。”
帕蒂曼说到这，往上卷起自己的一只袖子。吾拉木立刻从身后探臂，按住帕蒂曼上移的手。
虽然只露出一截小臂，但道道青紫却足够触目惊心。
“他的本性开始暴露出来，打骂奴仆，滥杀牲畜，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再后来，他也开始打我，白天打，晚上也打。我受不住，逐渐远了他，好在还有吾拉木他们这些随嫁的忠仆护着。
“他拿我没办法，就不停地往家里领年轻女孩。她们也受不住，待不了多久就往外逃。跑走了就罢了，跑不走抓回来就是死。玉素甫刚来两个月，还能忍住他，之后也不知道会如何。”
“昨日他参加祭典回来，营地里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在外面看表演。他不知又受了那些大官什么挤兑，不由分说就开始打我泄愤。说什么他今日受的气全是拜我所赐，没有我现在的日子会多么多么快活，娶了我之后就再没一天能抬起头过。我又疼又恨，全然没了理智，等回过神来，这把匕首就已经在他胸口了。”
沉重之下，吾拉木涩然开口：“我从外面打水回来，发现那混蛋已经死了，无措之间突然想起你们那兄弟说过的话，觉得把尸体扔进篝火里最是妥当。
“本来庆典结束之后，这些柴堆和石台就没了用处，不会再去拆卸回收，尸体便能永远埋在里面不为人所知。以后就算有人发觉，乐神祭也早散了，海伊提身上的标志都已剥下，面目也毁了，没人能知道死的是谁。
“为保妥帖，我把染了血的毡毯衣物全部偷偷烧毁，烧不掉的饰品宝石也都锻平砸碎、深埋地下。还不放心，又让谷莉半夜去找个外人，制造海伊提还活在世上的假象。这样就算有人怀疑他被我们几个杀了，我们也都有无法作案的证据。只是没想到恰好找上了雅瓦姑娘，反而弄巧成拙。”
吾拉木苦笑：“姑娘说，老天给了我们一个好时机，我把尸体藏好时同样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老天也只帮了我们一半，早晨庆典将散，人还没来得及离开，石台就被破坏，尸体也暴露了。
“本来我们准备咬死不认尸体，却没想到那个老狗活着折腾夫人，烧成炭了还不肯罢休！竟留了那么阴私的一手，让我们的计划全都付诸东流。”
吾拉木以面贴地，恳求道：“雅瓦姑娘，夫人实在可怜，杀了那罪人也是自保之举。既然事情已经败露，我们三人之中必有一个会是凶手，那小人愿自己把一切罪名揽下，千刀万剐也绝不反口。只求姑娘成全我一片护主之心吧。”
雅瓦颇为动容，刚张开口，却听兀其昆先冷笑一声：“就是雅瓦同意，我也不同意。帕蒂曼再有苦衷，也犯下谋杀亲夫之罪，事后不知悔过，还钻营矫饰。真乃当诛！”
说完抽出腰间短剑，起身刺向帕蒂曼夫人颈间。
事发突然，雅瓦惊得连呼喊都来不及出声。却见有第二道寒光一闪，离帕蒂曼颈间堪堪一寸处，又有一把匕首挡住兀其昆手中之剑。
兀其昆不再出招，僵持一阵后从容收手，笑道：“你果然有两下子，还好没让雅瓦自己进来。”
雅瓦：虽然过程草率了一点，总算没做小五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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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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